大多数人说起金瓶,首先想到的是“淫”,红男绿女,旖旎情事。继而可能想到著名的“潘驴邓小闲”论,暗暗印证着西门大官人的敛财升官之路。这些固然是金瓶的一部分,却并非是书中着墨最重的。
在我看来,金瓶的心结,或说主旨,起码有三,而书中关于财、色的种种描写,其实只是用来表现这三条主线的手段。
一是“生”、“死”,以死破生。
先看开篇酒色财气论: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
这一段描写,意象的对比简直令人叫绝。泼天的富贵,艳媚的美人,再如何叫人流连,也只是生时点缀而已,一旦身死,便没有意义。同时,这些执念,常常是阎王先导,催人丧命。所以,其实一开始,作者已经给了我们提示,在看待书中情色描写与金钱往来时,一定要留心生死的视角,不然便只会浮于表面,成为那“看不破”的一员。
下面来分析一下金瓶中几场重要的死亡,看里面生死的穿插。
第一个死的,是倒霉的武大郎。前因大家大概都清楚,西门庆与金莲私情败露,于是下毒杀人,好做长久夫妻。武大死得仓促,葬得草率,不可谓不冤,更冤的,是西门与金莲在他灵堂里,又缠绵上了(见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这时,生的乐趣,已经完全盖过了对死亡所应有的罪恶感与敬畏心。生是真实无价的,当前欢愉更胜律法与道德,人命只是用来获得欢愉的代价而已,死亡轻于鸿毛。
接下来五十多回,一直没有出现主要人物的死亡,西门庆周围一干人等都在尽情享乐,生命的刺激与活力在其间展露无遗。
直到五十八回官哥儿受惊而死。瓶儿因此心内郁积,而西门庆又强要贪欢,终致瓶儿积成大病,缠绵病榻月余后,在六十二回香消玉殒。官哥和瓶儿母子连心,他俩的死亡其实一体。
瓶儿之死,真实得简直可怖。这里面没有任何避讳,甚至可以说,除了她和西门庆间的情意(见第三条),没有任何美好的部分。官哥受惊是起于金莲与她争宠,她一味避让,最终连孩子都没保住。再后面是西门庆,不顾她带病之身,只图享乐,还用胡僧药助兴,导致瓶儿下体流血不止,直奔死路。最后是她逐渐耗尽灯油的几个月,摘一段: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兇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門乍][門爭]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凈桶,次后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
很污秽的场景,绸缎上垫着草纸,上面是淋漓的血,空气里血腥味混着烧香,更嫌腥臭难闻。这是瓶儿的死法,如果去医院里重症病房逛上一圈,我们就能发现作者一支笔是如何老辣。古典美人怎么会有这种死法呢?她们不该像秋叶般落入湖水,或是焚着诗稿咯血而亡吗?这些光想起来就很浪漫悲壮了,金瓶却把瓶儿的死描绘得这样污秽——可这恰恰是它的力量所在。
瓶儿叫人觉得悲哀。她死亡的过程,让我们知道皮囊的光鲜有多么脆弱而无法持久。面对一切生命,死亡都有着压倒性的力量,生的欢愉,其实不堪一击。
瓶儿之死代表着西门一家败落的开始,这不是权势或财力的减退,而是生命力的消逝。
七十九回,西门庆便因贪欲丧命。西门之死,作者写得最是浓墨重彩,活脱脱一幅众生相。月娘的贪财冷漠,金莲咽尽甘苦后的蜕变,敬济寄人篱下多年的屈辱,众姬妾慌张四散的薄情,家人仆妇趁势捞钱的世故,十兄弟热结冷遇的苍凉,都描画入骨。更难得是肃穆沧桑中还有一段黑色幽默,是应伯爵等人凑份子请水秀才写的祭文:
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樂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逢虱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臺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胡為罹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腳,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墻。再不得同席而儇軟玉,再不得并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閃的人牢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
这段写得令人捧腹,但细细读来,又很有些悲哀。西门庆在世之日,何等嚣张快活,纵情享受生命,一朝身死,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
再下来,紧跟西门庆而去的就是潘金莲(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 武都頭殺嫂祭兄)。潘金莲之死,作者写起来又别有一番特色:
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后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髟狄)髻簪環都滾落了。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后用兩只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只腳只顧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后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只掩了臉。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可憐這婦人,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亡年三十二歲。但見: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成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錢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這婦人嬌媚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这段里简直把暴力美学发挥到了极致。鲜活肉体遇上尖刀,与砧板上鱼肉无异。生死的交接触目惊心,此前瓶儿和西门,体现的是死亡中不堪、污秽、悲凉的成分,金莲这里是死亡中暴力的巨大摧毁力。
这几人的死亡之间,还有超现实的一面——鬼魂与托梦。瓶儿梦中会西门,告知自己的托生之所,金莲亡魂托敬济与春梅帮她收尸。这些人鬼间的交汇,更显出生死的主题。可惜,死亡并没能成功让书中人勘破生的执迷。但是读者可以。
金瓶中其实还藏着最后一场盛大的死亡。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虜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諸,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斗,各自爭強。皂幟紅旗,布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森密竹。一處處死尸朽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攜男抱女,家家閉門關戶。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契禮樂衣冠。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哭,王子白衣行。
这结尾堪称宏大,以死破生,气魄惊魂,笔力千钧。面对如此盛大的死亡,个人变蝼蚁,以往参不破的执念都成虚妄,雨意云情只似春梦一场无消息。
更难得是作者悲悯,满目血色中,又破开一条生路,更见“以死破生”的深意:
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念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凄凄,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于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
二是“空”、“有”,以空化有。
这和上一条颇有共通处,且“生”与“有”,“死”与“空”,往往互为呼应。但它们还是略有差异。最印证“空”、“有”之辨的,大概是酒色财气中的“财”。
第一个历经“有”到“无”过程的,是花子虚,好不容易从牢狱中脱身回来,瓶儿已经被人拐走了,顺带着家财也被“托管”到隔壁西门庆家,一去不回。
再下来是西门庆自己,葬礼过后,家财就被各人瓜分殆尽。
经历“无”到“有”的,则是潘金莲。她从来没有财物傍身,一直靠着西门庆的恩宠过日子,要件皮袄还得自己开口讨,还得受月娘的苛责。但说起来,金莲其实是最看得破财之有无的,她在意财物,往往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宠爱罢了。她看不破的,只是“情”之一字。
陈敬济刚来丈人家避祸时,财物箱笼,其实就已经被占了。往后即使西门庆过世,也没能从爱财的月娘手里讨回来。好不容易接回了母亲,取回了剩余的资产,想娶金莲,金莲却已经被武松所害。过后他仍是没守住财物,沦为了乞丐,甚至几度委身于男人。最后还有一起波澜,他重遇春梅,两人重温鸳梦,又过了些好日子,最后才死于非命。他几番大起大落,可惜从头到尾痴顽不化,一步步走到了末路。
而金瓶里最守财爱财的,非属月娘不可,钥匙是她的象征。敬济的,大姐的,瓶儿的,都被她一把钥匙牢牢锁住,不肯松手漏出去。
但第一百回,普静师以梦境点化月娘,幻化了西门庆转世托胎的孝哥儿而去,月娘还算是破除了自己的痴念。
“空”、“有”的主旨,直至最后一章才凸显,线索却草灰蛇线般,埋在西门庆死后月娘去碧霞宫进香一段,可见作者用心良苦。而正是有了中间近二十回看遍人间冷暖的铺垫,最后的点化才有了分量,才让我们看见“有”的暂时和“空”的永恒,从而参破执念,时时回悟自身。
三是善恶美丑,其实本为一体。
仍然以人物为例。
金莲在水浒里,只是个不知羞耻的淫妇,金瓶却在她的可鄙之外,也写出了她的可爱。金瓶诸女,大概属金莲最识爱情滋味。她爱武松,武松不从,于是转而投向西门庆,西门庆花心,她又逐渐转向陈敬济,最后武松归来,说要娶她,她满怀欢喜,却在新婚之夜惨遭虐杀。在逐步的蜕变中,她不再是一个单薄的淫妇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把一辈子都葬送在了情爱里。我们或许不赞同她,却很难再去怨恨她。
她和西门庆初次在王婆家见面,多次低头,满是羞涩娇媚的风情(详见《秋水堂论金瓶梅》),为何后来却慢慢变成一个偷情惯犯?我们可以在作者笔下看见她的演变。
金莲口舌功夫厉害,牙尖嘴利,泼辣俏丽,书里每逢她出场,都有一股活泼泼的意味。而同时,她也情思婉转,会借诗词、借小曲来传情,这都是她独一份的可爱处。
最能体现她身上美丽与丑陋交缠一面的,或许是无数个西门庆外宿的夜晚,她在烛下望穿秋水,本来明明是经典的闺怨场景,她却常常借打骂秋菊来出气。这是她最为可爱可怜又可恨的时刻。
西门最动人的,则是他思念瓶儿:
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
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證: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斗帳香。
这段何其凄美,只是在瓶儿死后没几天,收用了瓶儿房里奶娘如意解馋的,也是他。他可恨吗?可恨。可怜吗?可怜。他的伤痛和欲念都出自真心,所以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