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悟真语气严峻:
“明天李公子来庵里赏花,你要好好准备。”
翌日,悟真起得很早,大事小事一一指点。静慧忙得早饭也来不及吃。
偶尔直起身,看看门外,并没有德延身影,心里忐忑:这浑小子该不会从此不理我了吧。
忙到中午,总算万事具备只待贵宾。
静慧等得不耐烦之际,一个声音响起。
“悟真师父真会养花,我家的花园都没有这样雅致。”
一个与德延差不多大的少年,提着鹦鹉笼子,摩挲着核桃,进了庵门。
前半截脑门刮得光秃秃,脑后拖着一条黑亮如漆的长辫子,金丝辫绳扎束,金八宝坠角,系在辫梢之上,随辫摆动,格外惹眼。
马蹄袖袍褂外面套着巴图鲁坎肩,两边接上袖子,又称“鹰膀”。这宽大坎肩与他的身材并不相称,非但不添英武之气,反而显得咋咋呼呼。
静慧暗暗思忖,想必他就是李处英。
“李公子贵足踏贱地,令小庵蓬荜生辉。”
“悟真师父,早听说你收了徒弟,长得花容月貌,琴弹得好,曲唱得好,诗做得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过奖了。”
李处英一来,悟真格外殷勤,刚奉了雀舌茶,又命静慧端来时鲜的苹果、雪梨、莲子、菱角、荸荠,摆了一桌子。
怕李处英吃着不顺口,又催静慧献了一碟衣梅。这衣梅是京城流行的一种小吃。用各种药材做成香剂调和,浇在杨梅上,用鲜橘叶包裹,吃起来开胃生津,酸甜味浓。李处英尝了连连叫好。
吃了衣梅,悟真又命静慧斟一杯西洋红葡萄酒,陪着说些闲话。
通过聊天,静慧得知,李家本是汉人,祖上穷困欠债,将妻儿典卖为奴。父母做了镶蓝旗门千总赫敏的包衣奴才。
虽说镶蓝旗在满洲八旗中政治地位最低,赫敏也只是个正六品武官,但人家拿的是铁杆庄稼,按月领取饷银军粮,吃穿用度还是比百姓高出许多。
到了李处英这一代,蒙主子恩典,也像个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但李处英一看书就犯困,每日间斗鸡斗蛐蛐斗鹌鹑,遇到漂亮姑娘哈喇子能有三尺长。
为了不叫人看扁,他常把老爹李钥的巴图鲁坎肩偷出来穿。这坎肩本是军人所穿,巴图鲁在满语中是“英雄”的意思。
有一次,赫敏因公受伤,李钥日夜看护,比照顾亲爹还上心。赫敏感动,就将随身所穿的巴图鲁坎肩赐给他。这份荣耀常被李钥挂在嘴上,也被李处英记在心里,处处显摆。
到了水云庵也是一样。只不过今天,李处英关注的重点在静慧身上。
“悟真师太,来了半天,我还没有听静慧姑娘弹琴呢。”
静慧厌烦,却不敢轻易得罪,灵机一动,对李处英说:“我出个对子,你若对得上来,我就弹给你听。”
“你说你说,对对子我最在行了。”
“上联是万里春风,十亩荷花三面柳。”
李处英冥思苦想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红烧羊肉,一块萝卜两根葱。”
一时间,庵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静慧笑得捧着肚子叫“哎呦”,悟真更是连茶盖都合到静慧袖子上了。
“额哼”,李处英一声咳嗽,悟真止了笑,说:“我去看看斋饭好了没有,静慧你再陪李公子坐坐。”随后走出门,“疙瘩”一声,将门锁上了。
李处英凑到静慧耳边,说了句“姑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相思病吧。”只听“次啦”一声,静慧的衣领大半被扯掉,露出凝脂的肌肤……
此时,悟真在小花园踱步,茉莉花开得正艳。
“多好的花儿啊。”悟真说,“人人都喜欢那首《行香子》,说你天赋仙姿,轻盈雅淡,那又如何?”她将花儿掐下,使劲揉搓,扔在地上,又碾了一脚,“他们忘了,这首词的后几句,形容你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你和女人一样,一生命运不由自己。我是这样,静慧也逃不掉。”
悟真苦笑着,看看日头,正准备回去,突然听到李处英声声惨叫,凄厉吓人。
悟真急忙把门打开,只见静慧衣衫凌乱,手里握着一把剪刀。而李处英下身鲜血淋漓。
原来,静慧早就听闻李公子擅于做风流事,偷偷往怀里揣了一把剪刀,以备不测。
悟真懵了,静慧傻了。等清醒过来,悟真连忙找人送李处英就医。回来想要绑了静慧去李府请罪,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臭丫头去哪儿了?
原来,德延自知得罪了静慧,特意赶来负荆请罪,谁知一来就看到这副惨像。德延乘人不备,脱下外衣披在静慧身上,将她带离水云庵,藏到了白龙寺自己的禅房里。
悟真知道后,怒闯白龙寺,找德延的师父空觉和尚问罪。
可她见到空觉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看见空觉与悟真交谈片刻,悟真蒙面而泣,奔回水云庵,紧锁房门,再不出来。可到底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两日后,悟真得到消息,李处英受伤严重,这辈子难以重振男儿之风。
悟真即刻找到空觉,交给他一封信。当夜,一辆马车从白龙寺飞驰而出,车上坐的正是德延和静慧。
静慧打开空觉转交的信,是悟真的笔迹:
贞儿:
师父很久没有这么叫你了。李家不会放过你,你和德延不能久留,必须连夜出发,离开河南,前往浙江。我在杭州有个风尘姐妹,叫惠儿,她会安排好你们的一切。记住,蓄发还俗,永远不许回来。
我本是安徽的闺阁女儿。自幼与德延的师父空觉和尚定亲。那时,空觉还是个书生。
谁料我被总督乌林珠看上,在一天夜里,被他强行变成了妇人。我父母鸣冤不成,被活活打死。而我遭遇了空觉的退婚。乌林珠糟蹋了我后又将我卖入倡门。
后来几经转卖,几经流离,吃尽苦头终于漂泊到水云庵。此时我已不信真情,不信公义,更不信阴司报应。自甘沉沦,做下这迎新送旧的勾当。
李处英之事,终是命里一劫。回首往事,想起与你共游凤凰桥,真真感叹,我竟不如一个稚童!我自取法号悟真,却从未真正看透世相。悲也!
另有一事告知,师父对不起你,你娘当初被我骗去做了菜人。这条命师父欠你的,今日终于可以还给你。
悟真绝笔。
静慧眼前浮现许多画面:
与娘逃荒
遇见悟真,与娘分离
还有那次凤凰桥之行:
悟真牵着她走过凤凰桥。栏杆上刻着许多石狮子。这桥在战乱中幸存,石狮子缺胳膊断腿。令人惊讶的是,桥的缝隙里钻出一棵大树,绿荫覆盖桥身。
悟真:“静慧,你在想什么?”
静慧:“师父,你看。那桥受尽委屈,本已心冷。可现在它能为树提供庇身之所,与树相依相亲,才有了我们看到的美景。人世间也是一样,经历伤害后,恨不难,难的是放下恨,学会爱。”
悟真若有所思。
德延握着静慧的手,冰凉。
深夜,水云庵大火。火中传出歌声,凄凄楚楚,鬼哭天愁: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空觉和尚涕泗横流,那日对话言犹在耳:
“空觉师父,你为何出家?”
“因为我负了不该负之人,伤了不该伤之人,罪孽深重。”
“如果光阴重来,你是否还会负她,伤她?”
“我愿弃一切修行,只求她平安度日。”
“那人心愿足矣。空觉师父保重。再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