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还有半年,但是我几乎可以确定《千江有水千江月》是我这一年里读到的最喜欢的书了。
这是一部以台南方言写就的自传体小说,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把它当小说来看,它不过是借了小说的壳来写布袋镇小渔村的乡民生态,更像是一本民俗读物,如果作者把它写成散文体,那只怕会美得石破天惊。
说到方言我便想到《繁花》(大爷的!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要骂上一句),同是方言作品,一个用的是上海话,一个用的是闽南语,《繁花》看得我恼羞成怒,而《千江有水千江月》却让我爱不释手。
书中的女主人公贞观在情窦初开时问她的外婆自己小时候长的什么样子,是好看抑或歹看?外婆先告诉她“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接着又说“聪明女是生缘不生貌”。贞观便是一个大家族里人见人爱的乖乖女儿,她与那天生的土地、房厝、亲人样样投缘。“缘”之一字充分展现了中文的智慧,缘无所不在却又捉摸不着,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与物之间,都讲究个缘法。这本书之所以在一个范围内风靡也是因为它生来有“缘”,它的技巧并不如何高超,故事也不如何精彩,可是喜欢它的人却爱得不得了。
因为语言及饮食方面的障碍,我至今还没去过福建,更别提台湾了,除了可以看海,我对闽南地区没有什么向往。看到这本书的前两页时我还有点犹豫“咦,是本闽南语书?要看下去吗?”不过,我马上就被那种农村大家族生活给牢牢吸引住了。即使语言和饮食上面隔阂如山,而村落传统却像斩不断的血脉一样,更奇怪的是,虽然是闽南语,我尝试着以家乡话念出来,那语句的顿挫、韵脚、腔调似乎也是通的。
小说里一开头是大家在一起打趣小孩子的场景,活脱脱便是我小时候在老家时生活的场景。紧接着,作者列出了一大串的亲戚关系,以及一长串同辈份的小孩,估计独生子女们看到这里就要昏倒了,我却觉得特别亲切,因为我们家就是这样的情形。我的爷爷有七兄弟,与我一起长大的同辈的兄弟姐妹也有好几十。群居的大家族里稠密的关系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了。
起意看这本书是因为前一天看了《停车暂借问》,许多人将这两本书相提并论,并且同时提到了与《红楼梦》的传承,我看完《停车暂借问》再看《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时候不禁惊呼,这才是《红楼梦》呐!且不说大家族生活的群像,光是人与人之间来往交错的礼仪,与《红楼梦》里真是半点不差。
书里有一段写贞观的表嫂们伺候她外婆早起的场景:“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侍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来挤奶与阿嬷吃!”虽然没有贾母所用的豪华器物,这排场,这规矩,哪里比贾府差?
与《红楼梦》所不同的是,曹雪芹写的是世间万象,有光明处,也有肮脏事,而萧丽红却是一心一意要描摹那个少年时代的桃花源,这书里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桩恶事。邻家妇人来告诉银月有人偷了她们家的菜瓜,银城闻言大怒,怒的不是偷瓜的人,而是来告知的这个邻家妇人,他严厉告诫诸姐妹“坏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这一家子的门风是不行恶事,不出恶言,不听恶声,即使不小心得知了什么恶行,绝无可能再告诉别人污人耳目的,端的是“避恶如仇”。所谓“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被贼偷了怎么办?那贼子自然有他的难处,沦落到偷菜吃的人又有何必要去与其追究?
天地不仁,唯有沉默、忍耐与顺从,方得始终。这一家的男女从来都不争,分家出去多年的宗亲回来讨要田地、丈夫误会妻子没有及时给孩子换尿布出言责备、银蟾半夜烤桔子给外婆治咳嗽被贞观误会,每个人都不加分解,一整本书里都没有半句吵架的语言,不管是死了人还是遭了贼。第一章里,贞观的小表弟银祥在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躲进棺材铺的棺材里,不幸窒息身亡,我当时便想,这下不得了了,死者一家肯定要跟棺材铺的人闹翻天了,然而并没有。只是大家忙着去诊所的时候,独有贞观的大舅母停下脚步没有去,她哭着叫儿子跪下,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贞观的大舅去国离乡三十年,抛下家中发妻稚儿,另娶日本女子为妻,带回家乡来,原配的大舅妈拿后妻当恩人相待(因为丈夫落难时被她相救),让丈夫与后妻同住,自己仍旧独居乡间,侍奉婆婆终老后舍身出家还愿。
这种宽厚谦退的民风大体可以算美德,有些部分也可以算是糟粕,比如男尊女卑,比如盲目孝顺,在这本书里都被归纳为亲亲之间的情意。贞观想到阿妗和表嫂们的操劳,“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而不怨,原来心中是怎样情意;是因为情意,才——嘴里没得说,万般不推辞!”在家族和顺的大局观下,绝不支持主张个人的利益。贞观讨厌惠安表哥,因为他丢下寡居的母亲独自前往美国留学,直到表哥将二姨接去美国养老才重新接纳他。这种不分你我的人际关系有时会让人头大,有时也会令人感动。贞观的父亲一去世,守寡多年的二姨便默默地搬过来与贞观的母亲作伴,因为她是过来人。当贞观的大舅衣锦回乡众人皆大欢喜的时候,只有二姨陪着贞观的母亲在后屋痛哭。贞观失恋、生病,银蟾心如刀绞,急得大哭,贞观决定辞职回乡,她二话不说便去买票,总之姐妹俩不能分开。若不是有这样亲爱的手足,人生那许多痛楚又如何熬得下去呢。
书里的另一个硬伤是爱情。本书的推荐语是“风行台湾二十五年的当代爱情文学经典”,因此而招来一些冤枉的差评。首先,爱情在书里的比重太少了,其次,这里面的一段爱情故事确实写得并不出色,尤其是结束的时候处理得十分糟糕。这一整段感情就像这本书的盲肠,完全是可以拿掉的。不过,既然是一本自传体小说,那么,这一段青涩初恋当然是作者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并且,她明显想用这一段感情故事来强化布袋镇的生活逻辑——大信因为贞观将他在部队生病的事情告知了他的家人,令他家人担心,所以坚决地分了手——也许这是一个令今人匪夷所思的分手理由,但是在布袋镇的逻辑里,这是成立的,在这整本书里,是成立的。
男主角大信虽然生在台北,却无比向往布袋镇渔村传统文化中蕴含的古典美。他与贞观恋爱,却从不谈情情爱爱,引经据典谈的都是家国情怀,出口便是《礼记》、《庄子》。读到作者形容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我想起了一个自诩老派文艺青年的朋友,他像日剧里的半泽直树那样爱护妻子、宽容朋友、珍视事业、原谅对手,宁愿自伤也不愿伤人。只可惜,这样古典的男人越来越少了。
喜欢这本书,不在于它的技术和价值观有多么先进,而是它恰如其分地还原了遵礼循古的乡族生活。书里的语言质朴无华,没有《停车暂借问》的匠气,有人戏称胡兰成若是写小说就是这个样子了。真有意思,《停车暂借问》传承了张爱玲,《千江有水千江月》则神似胡兰成。
我很喜欢这个作品,但是也理解他人的不喜欢,就像我痛恨的《繁花》其实粉丝无数。这种氛围的文学作品注定是被经验阻隔的,因为不同生活模式下累积传世的生活经验本是大相径庭的。不怕大家笑话,我初初离开家乡到城市生活的时候,特别不能理解为何不能随地吐痰,不让踩草坪,不让爬树……城市居民之间的关系冷淡、节制,但是在农村,宗族和亲缘使人们团结紧密。不管是在什么时代,城市居民的合作互助体现在社会公共事业上,在农村,人们的工作对象是自然,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以依赖的只有彼此,不管是农民还是渔民,单兵作战是不可能的。在我们老家,都是好几户人家合养一头耕牛,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群策群力。虽然它没有书中的村庄那么美好,可是一些礼法却是相通的,比如贞观送吃食去给左右邻居,那盘子是绝不可能空着回来的,我小时候家里只要做了肉菜,肯定要分一碗去给邻居六奶奶,六奶奶也会回赠一些吃食,总之,盘子不可以空着走路。
这样的村庄越来越少了,这样的人也越来越难得见到了,这样美的作品我永远也写不出来,但是能够读到它实属幸事,写出文字与你们看也是美事。书里的人,写书的人,读书的人,写书评的人,读书评的人,也是千江水映千江月。想起那个像大信一样的朋友,很希望他幸福。唯愿斯人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