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一直在吹,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和女朋友坐在操场塑胶跑道旁边的塑料草坪上,一句话都没有。最开始,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沉默,叹息,后来女朋友不停地抽噎,最终哭出声来,泪如雨下。他紧紧地抓住女朋友的手,开始是焦急,后来眼泪夺眶而出,无法抑制。
该说的话都已说过几百遍,问题是再明显不过的,但没有办法处理。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人总是显得无能为力。两个尚未步入社会、一直在校园里呆着的年轻人更是如此。
女朋友家在更北的另外一个省的省会,离自己家乡好几千里,大学填报志愿时阴差阳错来到了自己所在的省、所读的大学。女朋友爸妈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事业单位,家境殷实。所幸女朋友的父母都还比较开明(或者比较糊涂?或者明知道自己管不住女儿的无奈之举?),当初两人要谈恋爱时,女朋友的妈妈还特地赶过来看看。林浩然长得没得说,一米八大个,浓眉大眼,高高瘦瘦,帅得一塌糊涂,而且人一看就是那种特老实、厚道、谦虚谨慎的好孩子,还有最大的特点就是这孩子书生气特别浓,喜欢看书写文章,一不留神就成了大学校园里女孩子们追求的偶像。女朋友喜欢他的最主要原因据她说是:你比较正直,比较正经,都大二了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林浩然才知道,小姑娘高中时就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两个人考上了不同的大学,距离太远,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有一点却比较遗憾,林浩然的爸妈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在这个拼爹时代,这自然成了他的最大短板。
女朋友妈妈来的几天里,林浩然和女朋友陪着她逛了逛他们读大学所在的城市,相处的倒还算融洽。临走,老人家对她女儿说:先处处,别急着确定关系。可老人家刚一走,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林浩然的怀抱。
女朋友瑜身材高挑,肤白颜俊,是那种乖巧可爱,聪明伶俐,文静大方,风风火火又强悍干练的女生,这似乎是种种矛盾的交织,但却很好地在女朋友身上统一了起来。正式确立恋爱关系的前三天里,小姑娘小鸟依人,娇羞欲滴,文文静静,不善言辞,这让林浩然喜不自胜,认为这么多年没随便谈恋爱是对的,是值得的。之前真的没看上的,不是太俗,就是太假,现在终于等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每天晚上都是带着甜蜜的微笑入睡。
但第四天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女朋友忽然大笑大叫,疯疯癫癫,还在他面前跳了一段芭蕾,他简直惊呆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有次陪女朋友逛街买衣服。女朋友挑好了衣服要进试衣间里试,按常规,他应该站在外边当好侍卫或者保镖,但女朋友却一把把他拽了进去,当时他的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进去后他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大脑一片空白地帮女朋友试好了衣服,然后两个人一起出来了。看着外边的人一脸狐疑地瞅着他们的目光,女朋友扬眉吐气,毫不在意,而且还对他抛来一个飞眼,一脸坏笑,拿着衣服又跳又蹦地去柜台结账。他跟在后边像刚刚被人调戏过的良家妇女,惊魂甫定,一脸的不知所措,一脸的欲辩无言。
等他反应过来要去付账时,瑜早就把钱付了,而且还帮他买了一件T恤,他说什么也不要,而且非要给她买衣服。但瑜说的话让他到现在还记得:我就是要让你幸福,我就是要让你感受到别人都感受不到的幸福!
大学四年,他们从大二开始谈恋爱,谈了三年。其间都是甜蜜,都是幸福。几乎没有吵过架,最严重的情况,也是女朋友对他发脾气,他等她发完脾气,给她拥抱与亲吻,送她回宿舍。女朋友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她之前的一段感情,(小姑娘在高中时有过一次恋情,后来两个人考上不同的大学,呆在不同的城市,这断感情也就无疾而终了),只是天天感叹跟他在一起有多么和谐,多么幸福,她的每个言行举止里都在向他透露着满足、透露着爱意、透露着珍惜。林浩然也是同样的感受,觉得上天待他不薄,赐予他这么好的感情,除了珍惜与怜爱,实在没有什么好做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终于到了大四毕业找工作的时候。瑜的父母已经帮她在家找好了工作,并且欢迎她带着她的男朋友回来。但林浩然的父母听到儿子要去几千里之外的北方寒冷的城市生活的时候,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老实巴交的父亲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急得耳朵忽然一下子什么都听不到了。见此情形,林浩然顿时慌了。其实在开口之前,他也是有所预期的,但没有料到情况会如此严重。姐姐知道情况后把他痛骂一顿,说你这个儿子咱爸妈算是白养了,人家都有是养儿防老,养儿子娶媳妇抱孙子,你可倒好,自己先当起孙子来了。听到这些,他暗自落泪,痛苦了好久之后,他还是向瑜说出了那个基本不太可能实现的想法:跟我回我家乡吧,就像当初我们排演的那个话剧一样,我的家乡肯定比话剧中的那个小山沟好。瑜当时就愣住了。但想到要和相爱的人分离的痛苦,她还是跟爸妈沟通了事情的经过。瑜的爸妈听后,把林浩然痛骂了一顿,然后对女儿百般劝说。其实不用劝说,事实是明摆着的,他自己工作都找不到,自己家乡又那么穷,地方又那么落后,你跟他回去是脑子进水了。回来爸妈给你找的是正式工作,他来了也给他安排正式工作,我们俩还能照顾你们,再说咱这也是大城市。他那可是落后省加落后市的一个落后小县城,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都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争论还是进行了几次,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三年来,每次女朋友冲他发脾气或者无理取闹时,他从来没有真生过气。他爱她。对她气不起来。他对她百般照顾,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但此时,他觉得之前他对她的感情是不是都是假的,或者说是不是都只能在一定的条件或环境里发生,要不然,为什么此时此刻,女朋友也不敢对他发脾气、无理取闹了,他也不觉得有责任和义务去宠她了。他们两个都好理性。
好奇妙的感觉。
女朋友和他是在校话剧团认识的。当时他们在排练一个话剧《乡村教师》,林浩然演一个大学毕业去山村支教的老师,瑜演她的女朋友,当林浩然饰演的有志青年毅然决然地说出:我要为了我的理想去山区支教的时候,剧中的瑜坚定地说到:不管你到哪,我都跟你去!这个话剧演完后,戏中的两个年轻人在现实中真的走到了一起。
他在想,是不是这三年他们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演着一出话剧,关于青春、爱情与失去的话剧。这出剧快剧终了,他们也该从剧里出来了。
但他有些不甘,那个话剧不是假戏成真了吗?不,是部分成真了。他们从剧中的恋人变成了真正的恋人,但现在他真的要回到家乡的小县城工作了,她却没有像剧中的恋人一样,说出那句话。人们往往都容易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猜不中故事的结尾。
太入戏,易悲戚。
这又能怪谁呢?为什么自己不肯为她做出牺牲随她一起去呢?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难道我们不是真的爱对方吗?或者我们根本没有真的爱过对方。我们只是三年来在没有父母亲人的城市里相互取暖,相互照顾而已。我们是在上演一出话剧。林浩然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
是的,最后他说,这就是一出话剧,这是一个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失去的话剧。现在这出剧要演完了,我们也都该出戏了。
那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风的六月的晚上,他们哭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