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又是晴天,艾桑独居的木屋门窗紧闭,不用吩咐的阳光照例在树叶间撒下一大捧。突然间,艾桑隐约听到细碎的铃铛声,他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全然不见方才的慵懒无聊,用力打开锈蚀了的门闩,却只见到台阶上一层完好的柔软青苔。艾桑脸上的兴奋像遇到阳光的冰雪一样一点点融化,嘴角也垮下来。他好像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一样,软软地带上门,在尝试好几次后才插上门闩,继续走回去,瘫在椅子里,仰头透过天窗盯着那一小块方形的天空。
只见天空沉沉地压下来,漫长的一天就这样渐渐地消弭在他的一双睡眼里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的艾桑尚觉得人生处处有趣、还能很擅长发现生活中小小的欢乐。
从艾桑记事起,他的生活中就只有爸爸,妈妈在哪里?这个问题他也好奇,但爸爸从来不说,他便从来不问,父子二人就保持着这种从血里带来的奇怪的默契。在艾桑小时候,爸爸一直是他的英雄,无所不能的那种,他也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他们居住的木屋夜晚时常常能听见奇怪的撞击声,艾桑尝试过向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其实他就是在室内,稍微光线昏暗一点,一样会看不见。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夜盲症。每到撞击声响起时,爸爸就会挎上包独自出去,告诉艾桑不要害怕,不要乱跑,自己不久之后回来。等到爸爸进门,外面的声音也消失了,但爸爸身上总会带着点沉沉的味道,也不知是什么。艾桑逐渐习惯了自己夜晚近乎全盲的事实,但正因如此,他也锻炼出绝好的听力和嗅觉。他自己倒满意,毕竟便是不夜盲的人,在光线不好时也看不很清楚。
艾桑与爸爸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两人都客客气气的。爸爸有时会坐在门槛上发呆,盯着树林的深处出神,等他回过神来,就会又逼着艾桑锻炼。在艾桑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就带着艾桑练那奇怪的招式了。但不论何事,爸爸似乎从来都不对艾桑满意,艾桑养成一种讨好的习惯,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为了惹爸爸开心,他只想要身边人幸福。艾桑长大一些,爸爸似乎有时会朝他笑笑,只是笑容短到他都以为是错觉。有时他们也会走出木屋,走进村子里去,给村民们做些什么。一开始是爸爸带着艾桑在做,后来就是艾桑一个人做了,可村民们从不感谢他,甚至还会因为艾桑来得迟了、做的少了,拉下脸来。村民们虽然不抗拒他的帮助,但他们对艾桑也像爸爸一样,从来不满意。开始艾桑也觉得难过,不过经历多了他就习惯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柔软的心向外长出一层硬壳,一层又一层包裹得紧紧的,永远爱别人,也不会受伤。爸爸总是教他要尽自己所能地为别人着想,让别人感到温暖,艾桑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有时还会觉得难过,但自己何必在乎自己呢——别人都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只有自己在乎,不是太矫情了吗?艾桑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不重要的,别人的快乐幸福比自己的重要许多。
艾桑不是很喜欢和人交流——实际上他真正常见到的人,也只是爸爸一个。他开始喜欢那些不会动不会说话的东西,比如门口的青苔和很早就拥有的泰迪熊。他越来越擅长从生活的琐碎小事中给自己找乐子,有时候还会分享给爸爸,逗他开心。只是每次这样做,他都觉得越来越刻意。“好累啊”,这是他长久挥之不去的念头。
时光就这样滑过去,一个夜里,艾桑又听到了木头被撞击的声音,但是这次有规律且轻柔许多,好像还有细碎的铃铛声。他叫醒瘫在椅子里的爸爸,打开门,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敲门的手还没放下,身上的衣服带着泥点,发绳上缀着几只小铃铛。她不哭不闹,十分平静地盯着屋内父子看。不知为什么,爸爸毫无反应,又准备把门关上。
“爸爸,她好可怜啊,我有点心疼她,让她进来吧”。
爸爸听到后一愣,随即叹了口气,竟然同意了。那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也很乖巧,问她什么都怯生生地答一点,她说自己叫筠山。又问年龄,筠山比艾桑小了3岁。孤独了太久的艾桑兴奋地拉着她聊天,这倒不是“倾盖如故”的缘分,只是艾桑太缺少玩伴了,突然多出来一个妹妹,哪有不开心的道理。但令艾桑觉得有些抱歉的是,爸爸也许开始就不愿意收养这个女孩,一直不喜欢妹妹。每当爸爸忽略妹妹,甚至对妹妹态度不友好时,他总是站出来护着她。
筠山就这样和这对父子生活在了一起,作为哥哥的艾桑处处关照她,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甚至还把自己的泰迪熊送给妹妹——女孩子总是会喜欢毛绒玩具的吧。只是有时候,筠山会本能地抗拒哥哥对自己热情的关心,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艾桑依旧永远尽力地去温暖别人,依旧得不到回应,依旧被辜负。有时这些动作的发起者里也会有自己的妹妹,艾桑虽难过,但每次面对筠山时,都是一副无忧无虑,阳光开朗的样子。
三人好像会一直这样幸福——至少艾桑觉得幸福,直到16岁时,父亲的坦白。
又到夜里,父亲十分严肃地坐在椅子上,叫来艾桑,并让筠山去另外一个房间。艾桑十分紧张,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艾桑是个乖孩子,但他觉得,自己总是做错一些事情,让爸爸和妹妹都不开心)爸爸摊开古老的书页,向艾桑讲述家族的故事。他们世代是守护此地的法师,夜里木屋的撞击声,就是那些需斩灭的魔物们发出的。而按照家族惯例,16岁的男孩应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并亲手杀死一只魔物,才算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而每个夜里,艾桑朦朦胧胧间梦到的刀光剑影,都是爸爸与魔物真实发生的。信息量大得艾桑有些难以消化,这一夜前,他还是一个有一丝丝温柔懦弱的哥哥,只想用自己的光亮去照亮身边人的生活,而这一夜之后,他就要独自生活,澄清境内,花上全部气力守护这片土地了。当时努力吞下这些事实的他不知道,爸爸还有两件事情没有告诉他。
第二天一早,艾桑睁开眼时,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不过令他高兴的是,妹妹把自己送给她的泰迪熊一起带走了。倒也不觉得孤独,前十余年,他已经锻炼了出色的自娱自乐的技巧,已经能够比一般人将自己心中那个房子,装饰得更加精美。这个夜里,他就要独自走出门,依靠自己的听力和嗅觉,判断魔物的位置,用祖传的工具将它们一举击杀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每次魔物出现的夜里,一切都进展得顺利。但在一场战斗临近结束时,他居然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不禁乱了心绪。就分神那一瞬,他只感到有什么迎面朝自己扑来,紧接着手臂一冷,一股热流涌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受伤,痛是不痛,只是不甘心再加上一点说不出的滋味。退回屋里,艾桑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刚刚的激烈运动再加上失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伤口问题不大,愈合得也很快,最后只留到一个浅浅的白色疤痕。
每半个月爸爸会在夜里带着妹妹在来看看艾桑,确认他活着,且生活必需品充足。那一天会是艾桑最开心的时候。而相见的前后几天,也都跟着沾光,全部都变成好日子。筠山会主动地和哥哥聊天,那内容艾桑至今还会回忆出来,反复咀嚼,就像反刍的牛一样,继续品味曾经的美好。
“哥哥,有时候你不用处处都想着我的感受的”
“哥哥,你为我做得也太多了吧”
“哥哥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没什么太大理想啦,就这样生活也挺好的,照顾爸爸,定期来看看哥哥”
艾桑对自己的回答记得倒不甚清楚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当时踌躇满志地告诉筠山,想做一个像爸爸那样勇敢的法师,想寻尽妖魔。不过最想做的还是一个温柔的人,温暖自己身边的人,看着他们幸福。妹妹的反应十分可爱,她说“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很喜欢和哥哥在一起”
不过之后她又一本正经地问艾桑,对于吸血鬼怎么看,遇到吸血鬼又会怎么做。这样的问题爸爸也问过。
“吸血鬼的话,也算是魔物啊,所以是一定要从这片土地上除掉的。你不用担心呀,哥哥会保护你的。”
“那如果吸血鬼没有害人呢?”
“诶这个问题好奇怪,没有害人,吸血鬼还是吸血鬼嘛,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们对人永远是有威胁的。”
艾桑记得,妹妹和爸爸对于他的回答,都陷入了沉思,脸上看不出满意或是不满意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又做错了。
之后一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吗?艾桑记不得了,好像那一段日子褪色了一样,回忆不起来,只好快进,到了那一夜。
夜里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混着铃铛声,艾桑没有多想,开门果然是筠山。但爸爸没有一起来,而且她来访的时间也不对,还没到“固定探望日”呢。
“哥哥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知道呀,你18岁了,是来要礼物的吗?女孩子在18岁生日当天戴上纯银的尾戒,一辈子都会有好运气哦,本来还想生日当天给你,不过你等不及都来要了,那就现在给你吧”
艾桑掏出一只小巧的木盒,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只他亲手做的银戒指。
“拿着呀,别不好意思接嘛。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地向后躲,难道你...”
“哥哥,我是吸血鬼,我成年了。真抱歉呀,这么久真是打扰了”
“...”
“你知道成年对于吸血鬼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可以选择进食人血了”
“嗯是啊,但我不想选,你想让我走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等等今天应该不是愚人节吧?”艾桑扯出一个凄惨的微笑。
“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我知道你的好,但还是不会留下来的吧。这本笔记本,是爸爸让我给你的,他希望你能够看看。”
“爸爸...知道吗?”
“爸爸很早就知道,我听你的话和爸爸好好聊过几次。”
“留下来吧”
筠山笑了,没有给出答复,但艾桑知道了她的答案。
“哥哥是像太阳一样温暖的人啊,再见啦”
艾桑只好继续顺着妹妹,他倚着门框,听那铃铛声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夜里。
艾桑坐回椅子里,翻看爸爸的笔记本,那是爸爸的日记,记录的是艾桑出生之前的事,记录的是艾桑从未见过的妈妈。爸爸与妈妈的见面,和艾桑与筠山的见面竟十分相似,艾桑一页一页地翻着,觉得胃部开始抽搐起来,像吞了一大块铅锭,坠痛得他几乎都坐不稳。艾桑这才知道,自己灵敏的听力和惊人的愈合能力,不仅来自长久的锻炼,更是母亲的遗传——自己的妈妈是吸血鬼。而当时在村民的逼迫之下,就是爸爸亲手除掉了她。但爸爸的笔记里说,妈妈从来没有害过人。
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两行不同于爸爸的笔迹——
“哥哥,吸血鬼害怕阳光。”
“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