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更阑人静,是以这样的笙箫乐舞,庭宴声色越发是衬得小楼这厢庭院深深。又或者是这样的夜深人静时,这小楼的萧索寂寞,更是衬得那厢阁暖生香,丝竹声馆。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这样的唱词,像是谁在讽刺谁,半点都不像谁替谁说了心里话。
独自莫凭栏,长夜漫未央。
这一夜长得往事铺陈不过,长得愁肠相思尽散,爱恨终了,然而夜还长。
启明未见暖,叩门推扉而来的,不是归人,不是陌客。
“姑娘,这是起了多久……”张罗着盆水餐饭的婆子忽然定定看了看门前倚栏而站的人,目光转了转,终是重重一声叹息落在了转身后,“姑娘这是何苦来……凡事看开点,自个儿身子要紧……”
未曾想,这边人倒十分不似困扰了整夜不眠,低哑着声音却十分轻快语气地应答到,“说的是呢。”
卷帘露轩窗,朝曦拂帷帐。
仿似又不过寻常的一夜欢场宿醉,只有守着轩窗候到天明的人知道,昨夜恣意,不为歌舞,不为酒醉,更不为眼前嫣红柳绿;宿夜在这欢场里,看似风流,却分明又守得自己片叶不沾身,他的纵情,他的恣意,离了那个人,便只剩了这样靠着纸醉金迷支撑的空壳。
可,当年依稀并不是这般模样。
可,是怎么走到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和他,隔着经年地问着,想着,痛着,辗转反侧着,彻夜痛觉着。
依稀中忆起的当年,是他冲进她业已坍塌得无从再支棱起的世界,他如塑泥般自灰烬里捧出她,一点点又捏出人形,一点点加热,描色,一点点上釉,将她终于又复原成瓷,如不曾经历过煅烧毁灭般,重现是玉容莹润的白瓷般。
只是,他仿佛忘了,只要她还是瓷,便还是脆的,易碎的,哪怕那些裂纹不足以立刻湮灭眼前的人形。
只是,他从来忘了问,也许当初,她宁愿选择不要再被塑为瓷,也许当初,她可以选择只是当个泥人,或者随风化尘,从此也就随命而安了。
只是,她从来忘了对自己问一问,为何要再世为人,还要接受成为瓷器的命运。
只是,她从来也忘了,她该活成为一个人。
那年,他抚着她的发,满意看着自己一手复原的作品,仿似情谊绵长地说,“往事已矣,尽释吧,余生你有我。”
指下寸寸青丝,似情丝起千千结,他抚掌其间,为她余生取名,绾青。
绾青,可是后来,他常常略掉了绾字,只唤她阿青,也就忘了,当初青字,既指掌下寸寸青丝,也通指自掌心而生的千千情丝。
既然他不再提,绾青二字于她而言也只剩了青丝墨发的青字,她也默默接受着,只做阿青。
不是不疑惑的,不是全没有过触动的。
初一年尝到情丝变青丝意味时,她问过,只是也不愿如执如狂般,一问再问。
也曾,她尝试改变过,红妆软香,弹唱和跳,曲意逢迎,有她做得好的,有她做不好的,只是,哪怕是好到于所见中惊艳无匹,终究留不住他往外走的脚步,哪怕本已是为他塑形煅烧的再生,哪怕再次的为他所好,所需再改造了形容,终究,留不住绾青两个字。
她恐怕此生都不能明白,为何越是久的相对,他越是难以面对。
她成为绾青前,是他高不可攀的天边月,是他望不可得的洛神,只是阴差阳错,由他之手导了出祸事,毁得她家破人亡,形神俱毁。这段事由,终此生,已无可说起,不可说起。
自劫灰里,他捧回她,之后,是趁虚而入或是赎罪,已说不清,只是再生的她,只剩了眉眼容貌还似从前,心性言行甚至喜恶就如被精锻造出的人偶身上刻意留下的打磨痕迹,那些是被刻意锻造出来的。
分明当年,他们也是陌上花开,也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也分明如今她还在,他想。
只是那些当年,几多真,几多假,耽沉了这么多年,终是可放下了,她想。
“走水了!城西小楼,走水了!”
“城西小楼?那不是......”
他未及多想地往事发地跑,那里是安置她的地方,种种曲折,这些年里,尽是蹉跎着磨,他始终没正式迎娶她入室成家。
未到院门只见了匆匆来去的行人和隔着街巷都看得见的浓烟,有人慌张,有人着急,有人旁观,有人嬉闹。
他胡乱抓了一个抱着空桶迎面冲来的人,“里面人逃出来了吗?有没有人受伤?”
“不清楚,不知道,别耽误事,我就是递个水!”
抓了几个人都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人伤了,胡乱着他已经冲到了院里。
火势并没有外面看到的严重,唯一起火的地方,是从前为她筑的湖心居。夏日贪凉,她常常就歇在了那里,可如今入秋天凉,她是不住那处的。
“阿青呢?阿青呢?”他拦着经过身旁的仆从问道。
“姑娘......早起进了湖心居......就......没听说出来,这会儿,应该是......没来得及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救人,救人啊!”
“......您息怒,院子里丫鬟仆从都被打发出去了,发现时,外面的亭子都烧塌了,这边虽救着,但多半,剩不下什么了,人更是......”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自己去!”
他去了,数次冲进火场,被浓烟熏得几乎将肺要咳出来可始终也进不去阁楼里面。
火场被湖水隔断得很好,就着湖水也很好取用,大火很快地灭尽了。
一间亭阁水榭,到了打扫时候,只剩了烧得焦枯的基石地和几段廊柱。
万幸的是,怎么翻找也没有发现人的骸骨之类。
“阿青,没有在这里......阿青没有在这里!阿青没有在这里!去找,去找!”
“是,是。”
这人形容已是近疯癫,没有人敢去指正什么,于是除了留下打扫火场的两个仆从,其他人都被驱遣出去寻人了。
日落黄昏前,会燃起大火的原因也找到了。从前为了挽留他,她曾试过将湖心居仿成他愿意夜夜流连的丝竹乐场,在这里年复一年竟囤出了满满一窖的美酒,琴桌上打开有为了保养琴筝弦用的松香,而似乎是什么机缘下导致了火星烧到散了松香的琴桌上......许是她曾来焚香抚过琴,许是其他缘故。
奔走在各个渡口间的路上,他被仆从请回了家,驱遣出去的人,有人带着信笺回来了,说也并不是得她亲自给的,是在某个渡口,遇到回泊的艄公递来的。
“吾本韶容,世无绾青。天涯两路,恩仇两断。”
信笺用纸不知是怎么用的是何处的一截残页的背面,他愣神想着留言,想着韶容这个名字,拼凑着关于韶容这个名字的所有记忆,无意识翻过信纸才发现,这截残页,来自于当年作为盖章定罪她家祸事的告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