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五十四岁,身形瘦弱矮小,一头浅黄褐色的短发微微蜷曲,如果仔细看的话隐约有几缕白发隐匿其中。长着小雀斑的面庞上,眉骨微微突出,眼皮微垂,带着些许浑浊光影的双眼深陷在眼眶之中,依然坚挺的鼻梁上生出了些许褶皱,暗红色的两片唇瓣早已失去年轻时的水润,镶嵌在上面清晰可见的唇纹是光阴的见证。她皮肤的颜色并不均匀,两条手臂的肤色相较于其它地方更为暗沉些。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体会微微向后仰,眼睛自然而然眯成两弯浅浅的月牙。
时光倒退回到二十一年前,女人三十三岁,迎来了她人生中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体重足有七斤八两。或许是体制问题,生产完后的两个月内,女人的体重直降到九十二斤,也因而腹部及腰外两侧留下了几条深深的但是并不丑陋的妊娠纹。身体完全恢复后,她依旧穿着高跟鞋骑着那辆看上去有些发旧的自行车上下班,只不过心里却多出了一份夹杂着焦虑的喜悦。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一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个极为爱美的人,眉毛用浅棕色眉笔勾勒出柳叶的形态,饱满的唇瓣上涂着在我看来有些油油的淡红色唇彩,面庞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不知名牌子的象牙色粉底,两腮用浅粉色腮红晕染,被烫成大卷的黑色头发披散在肩膀两侧,十分明艳但又温暖。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嫉妒着母亲的美丽,总喜欢在她涂口红时故意蹦着脚,用食指去抹掉她已经涂好的那片唇瓣,乐此不疲。
母亲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上小学时每到初秋,母亲都会用不同粗细的毛线给我打出不同厚度的两条毛裤,两捆颜色不同的毛线在四根长木质签的缠绕下织成了能够过冬的“旧时代内穿打底裤”。她还会在我强烈的软磨硬泡下陪我一起做手工,花花绿绿的方形卡纸在她手中变成了千纸鹤和百合花。
到了中学时代,母亲不再拥有给自己打扮的时间,每天早上她都会六点钟准时起床,随之而来的是卫生间里水龙头的流水声和厨房里抽油烟机所发出的嗡嗡声。那时家里唯一的代步工具只有电瓶车,母亲既要保证家里的开销又要顾及到我上下学的安全,便执意要用电瓶车接送我。这一接一送就是整整六年,风雨无阻。其实我很难想象母亲是怎样抵过这六个酷暑和这六个寒冬的,而在这六个夏冬之中我从未对母亲嘘寒问暖过,更是抱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心态来享受着来自母亲习以为常的举动。或许是那个年纪的孩子所带有的最普遍的叛逆,让我开始反感母亲对于我的各种说教,而从反感升级成厌恶也仅仅是几句我从心里排斥的措辞。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想依赖于母亲,不再觉得母亲明艳。
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的荒芜里低入尘埃,母亲的音容笑貌不再烙印于我心底,像尘封着的不愿触碰的旧画布,不再晕染着艳丽的色彩,光鲜亮人。
二
沉寂有时是一段情感的爆发口,或许也可以是一段情感的升华点。
两年前我从加拿大旅行回国后的一周,母亲和我坐在平日吃饭的方桌前,面对面平静地争吵着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最后她说出了或许是我今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句话:“我知道你一直恨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双眼噙着泪水,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从已经微微红肿的眼眶中流出,有些倔强地侧过头,只留给我一双正在颤抖着的肩膀,没有注意到我写满诧异的双眸。
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是在母亲经历过丧子之痛后又满怀期待迎来的孩子。这是我在高二时就已得知的,所以之后的几年里我都以我自认为疼惜她的方式与她相处,用沉默来回应她的喋喋不休和谆谆教诲,没有反驳,不再争辩。我渐渐开始和母亲在语言沟通上产生疏离,行为意识上也存在着极大的分歧,我在母亲最为依赖我的时候变得独立而又淡漠。我沉浸在自己规划的未来世界中,我一直对自己说等攒够钱之后就带着母亲去旅游,去逛街,要让她明白我是疼惜她的。最终,母亲的那句“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将我所有的臆想刹那间灰飞烟灭。许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明白我所有的做法是多么的荒谬,需要用“将来”这两字才能给予的疼惜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我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知道该如何与母亲像小时候那样快乐自然的相处。
三
不得不承认经历和时间是修复情感的两剂良药。之后的两年里,由于母亲和父亲的感情终于走向破裂,母亲变得越来越依赖我。我渐渐试着接受她对于我所有的依赖,帮她上网买泡温泉用的泳衣,嘱咐她雾霾天气减少外出,晚上陪她用微信聊天,查看所有她给我发来的搞笑小视频,讨论明星八卦,还有一起看之前热播的《琅琊榜》。久而久之我开始享受并习惯着她对我的依赖。
带她去电影院看她喜欢的电影,一进影厅她便感慨着屏幕很大座椅很舒服,她说她已有二十多年没进过影院了。那一刻因为这句话我的心莫名被揪紧。
和母亲独处的时光变得多了起来,父亲常常不愿回家,母亲表面上很平静,还经常说“他不在落个清闲”,我知道她是在故作坚强,因为天下没有任何一位妻子能够忍受丈夫外遇而又不会离婚的现实。我亦知道她心灰意冷时,只将我作为她所唯一拥有的财富是需要经过多少夜晚的辗转反侧。
其实母亲一直是温柔而又柔弱的,只是在岁月里为了并不算美好的我而变得坚强和隐忍。在我的成长中,她没有错过有关于我的任何风景。在岁月的长流里她静静地待在画室阴暗的一角成为不再绚丽的旧画布,看着我在崭新的白画卷上平添着一抹又一抹明亮的涂料。
我是个不会用言语来表达感情的人,只能用笨拙的文字来记录你与我的一点一滴,依赖与被依赖,疼惜与被疼惜,不论今后你和我谁是主动,谁是被动,我都愿你被岁月一直温柔相待。
仅将此文献给我一生中最挚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