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飞机舷的窗,望着下面那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我心底涌起了一股即亲切又陌生的感觉------要回老家了。
那些被白杨树分成一格格的,几近荒芜的田野原来是玉米地,玉米地的尽头是一片灰蒙蒙的大山,而那大山里面有着一座小村庄,因为父辈们生长在那里,所以被我们这辈人称为“老家”。
以前回老家不容易,先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到鞍山,在鞍山的二叔家住上一晚,然后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因为要赶到汽车站去坐唯一那班车到镇上。而到了镇上,爷爷会赶着借来的马车来接我们,在吱吱呀呀的马车上还要晃上半天的时间,那时我大约是睡着了的,等到马车趟过最后一道小溪到了村口,天已然黑了。不过那时候,就会看到奶奶了,她会站在老房子的门口笑盈盈的等着我们,而屋里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现在不一样了,那段漫长的路程,今天只需坐两小时飞机,还有三小时的车程到了,因为村里通了公路。
飞机一降落,我就打开了手机,果然,二叔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进来,他和二婶已经到了机场。我原本是想打车回去的,不是因为矫情,是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接人这事变的很反感,或许是那次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又或是更早,当我到上海工作就开始了?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为这跟父母发过好几次的火,甚至到了后来,会为了不让他们来接我而不告诉他们我回去的日期。
但这次不一样,二叔不光是来接我,还要接上父亲。
从殡仪馆取骨灰盒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堂弟事先问好了办理的流程,这样我们下午就可以直接回老家去了,于是我拨通了老叔的电话,问问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电话那头,老叔涛涛不绝的讲起了一系列的安排。新的坟地要占用一点别家的地,因为祖坟的地方已经不够了,他原来想从人家手里买的,但那家不同意,要用地换地,不过现在已经商量好了,可以再买一块别的地补上;送葬的队伍也找好了,有四个吹唢呐的,扎的纸人纸马装了一车,还有一车拉的是鞭炮和锣鼓;镇上的亲戚都会来……对于农村的这套风俗我是全然陌生的,也不想去了解,便打断了他,问:“老叔,你就说一下,我要做哪些事儿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中断了一会儿,“其他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就是这一路上,你得跟你爸讲讲都到哪了,告诉他送他回家了。”
老叔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可我却犯了难。
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我对老家的记忆只是一个个片段,哪里还知道那些拗口的地名和陌生的道路。
二婶看我拿着电话却不再说话,拍了拍我的胳膊,说:“现在老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了,毕竟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按理说我们都不算村子里的人了,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二叔家和我们家一样,搬到城里很久了,对老家的风俗并不“感冒”,相对于一直生活在农村的老叔,他们更能理解在城市的生活。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相对于说不出地名,和父亲说话这件事更让我为难。毕竟我们曾经几年不说话,就算后来见面也都只是寥寥数语,现在却要我对着膝盖上的这个木头盒子说话,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始。于是我只好说,“我还是在心里和他说吧,不然怪怪的。”二叔也豁达的说,“没事儿,这一路上,到哪儿了我跟你讲。”
上了车我才发现,二叔虽然离开这里十多年了,但他对回去的路却很熟悉,车子开得飞快。我便放弃了代他开车的打算,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唠起了家常。而这时,和老家有关的回忆却一点一点的浮现出来。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几年父亲带我回老家过的春节。每次回去他都是要向单位请假,还要去抢火车票。而对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回老家是我最开心的事儿,因为可以和堂哥们在结冰的小溪上滑冰车,放鞭炮,可以听奶奶讲狐狸精的故事,可以和堂弟去山洞里探险,虽然那里只有堆成小山一样高的鸟粪……记忆里全然没有路上的波折和艰辛,只记得老房子的炕很长,很大,人很多,吃饭的时候要摆两张桌,地上支起的大桌是给大人们的,在炕上摆的小桌是给我们这些孩子的。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坐了一大圈,有时候老姑也会和我们坐一起,但奶奶是不上桌的,她一直在厨房忙,那会儿太奶奶还在,她就坐在炕的一角,看着我们这群人笑。
而现在车窗外的这条路,却无法和记忆里的老家联系起来。这条路和千百条我在其他地方见过的,走过的路一样,干净,平坦,笔直的通向远方。但它肯定不是那条通往老家的路。
老家的路有着深深的车辙,时不时有大石头横在那里,或是布满积雪,或是泥泞不堪,它靠着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树干穿过小溪,它被玉米地环绕,它上面跑的是臭烘烘的大黑猪,还有一坨坨的牛粪……
这时车子开进了一座村子,看着路边破败的房子和稀疏的人影,我禁不住二叔:“这村子里好像没有几户人家了吧。”
“是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现在只剩下一些老人。”二叔淡淡的说着,打开了车窗。这时我才想起,这一路上过了几个村子,却没看见几个小孩。
“我们家那儿更严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边东沟的还好,旁边北沟那里就只剩下两户人家了“二叔虽然离开了几十年了,但还习惯说这里是“家”。“你知道以前有多少人吗?......整整两个生产队!”
“一个生产队有多少人?”,“生产队”这个词儿对我来说只存在于小说里。
“三百来人吧……现在国家说要村村通路,但村里面已经没人了。”
我竟然忘记了要说地名给父亲,心里却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以前总说你是怎么当的兵,怎么改变了家族的成份,让弟弟妹妹们都可以在城里落户,走出这里…...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以前到这里就没路了”二婶打断了我的思路,她拍着我的肩膀指着一个路口说,“我和你二叔刚结婚那会儿,从这儿就要靠走的了,你看到前面那道岭了没有?我们回家要爬过那道岭,才能走到乡里,而乡里到村里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我看着二婶指的那道岭,估计着开车过去的时间。
“我们走了八个小时…...那时候是夏天,岭上到处是毛毛虫,都爬到我身上了,我本来就胆小,把我给吓的啊……”二叔在旁边听得嘿嘿笑,被二婶怼了一拳。“后来我走不动了,就坐在地上哭,可有啥办法呢,回去还是要走那么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讲这些的时候还仿佛历历在目。“那从以后,你二叔每次说要回家,我都可害怕了。”她最后说。
“后来这里也通了路,可不是现在的柏油路,这条路是三年前才铺的。”二叔也讲起了他在这条路上的故事,“以前还是土路的时候,有次我骑摩托车回家,没注意路上有个坑,结果一下子就把我颠飞了,把我给摔的啊……”我看了看现在头发已经稀疏的二叔,想象着一个年轻人正骑着摩托车往家里飞奔。
“最来气的是旁边有个拾粪的老头,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我好奇的看着二叔,他握着方向盘,身体有些前倾。
“他说,小伙子儿,你这摩托车是公家的吧?”二叔平时一直是和和气气的,但说起这件几十年前的往事,却还是气呼呼的。
二叔表达不出他愤怒的原因,我却是明白的。刚改革开放时的他和农村拾粪的老头,观念上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异。新旧两个世界总是会爆发冲突的,冲突的双方都想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但两个世界无法融合,也无法明白彼此的道理。这样的冲突在我和父亲之间也爆发了,起因是件很小的事,父亲想要按家谱给我的孩子起名,我不同意。可能是我们都不知懂如何说服对方吧,最后吵了起来,后来我就把那本算命书扔出了窗外,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或许是明白了我宣告的独立,也可能是突然想起了老家。
车子又开进了另外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的村头,有一座突突竖起的石头山,二叔指着它对我说:“这就是我们以前上学的地方,以前中午的时候,我和你爸会爬到这上面吃饭。你看,那上面还有一口井,现在还在呢…...”
“那学校呢?”我不禁问。
“学校早拆了,原来是在路这边”我顺着二叔的手指,看到了那片房子。看起来很新,墙是红砖砌的,屋顶的瓦片也是淡红色的,墙基还用了水泥。
车继续往前开,再看到的却都是老房子了,石头砌的院子和墙,屋顶用的是青色的瓦片,有的可以看到露出来的木头房梁,有的窗户还是用纸糊的,外面罩着一层塑料布;房子的傍边是枝枝叉叉的柴垛,但玉米不再是穿成串,挂在屋檐下了,而是堆在铁丝网做成的小仓房里......
这一切和我记忆里的农村区别不大,只是这条道路新的扎眼,就像是未来插进过去的一把剑,把原来的那个世界劈成了两半。
“听我爸说,你们每天上学要走十几里的路?”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是啊,天还没亮就得走了......不过,上学的时候还好,在家里吃饱了,可放学的时候,走到半路上就饿了......给我饿的啊,都走不动了”。二叔说到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像这样的天气,我们是怎么上学的吗?”。
看着远处的积雪,老家的路那时应该是泥泞的吧,我寻思着他们那时肯定没有靴子,只好说:“不知道。”
“我们早上会从家里背上一副高跷”二叔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给我比划了一下高度。“早上天还冷着时还好,路面冻得硬邦邦的。但等到放学回来的时候,这高跷就派上用场了。”
我想象着一大群孩子,踩着高跷放学的情景……
父亲以前也经常给我说起他们这段上学的路,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一些感慨,可当他偷偷改了我的高考志愿书,在上面加上了一个“服从分配”院校之后,我就不愿再听他讲上学的故事了。当时间又过了四年,我终于从那所没有足球场大的校园毕业了,那愤怒终于变成了行动,我坚决的去了上海,走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你讲的那些有什么用?你那么希望离开老家,却不让我离开东北,不然我应该去北京上学的......什么离家近,你毁了我大学的四年。”......在那之后,我们几年没有说话,直到我结婚,有了孩子。
这时柏油路已到了尽头,我终于见到了记忆里那条坑坑洼洼,时不时露出大石头的土路。车子也颠簸了起来,我却很开心,努力的望着那长歪了的大树,那黑黑的田埂,那河流的转弯……把这些和记忆的碎片一一连接起来,印在了心里。
下葬的仪式没有花多少时间,村里的人也很体谅我这个城里人,时不时的有老人走过来,介绍自己说:当年我和你爸一起上学的,你应该管我叫舅……我是你大伯,不过你那时候还小,肯定不记得了……还记得金锁吗?我是他爸……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我感到了亲切。也许父亲在这里也找到了这样的感觉,而在我们那里,在我们的生活中,他是无法体会到这些的。
临走的时候,老婶拉着我的手,不停的问我,“,就不能多住几天吗,啥时候再回来啊?”我停了下来,不再拒绝她往我的背包里塞进的玉米。“现在通公路了,回来很方便,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那下次带孩子一起回来,让他也看看这里的大山,你小时候就可爱看这里的山.....”。
“嗯。”
回去的时候,我让二叔走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要穿过更多的大山。看着那些光秃秃的山梁,我突然觉得自己和父亲很像,当年他是从这些大山里走出去的,而我走的更远,也许正因为我们都在走出去,就必然无法融入彼此的生活,只可惜两代人之间没有这么一条平坦的路。
幸好,我们终究还是认同了一件事------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才知道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