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5：庞贝

“火车：Roma Termini-Napoli centrale：7：35-8：46；到达那不勒斯火车站后，坐电梯下一层楼，跟着“Circumvesuviana”标志，找到卖庞贝车票的窗口。（车程大约30-40分钟，通常每班延误20分钟）”

关于如何从罗马前往庞贝，我只有开头的这段话做指南。虽然因为起得太早而哈欠连天到泪流满面，但我还是努力在火车上掏出Ipad看了一本名为《Three Hours in Pompeii》（三小时游遍庞贝）的电子书。这本小册子由作家Bulwer Lytton执笔（他还同时著有《The Last Days of Pompeii》），所以权威性值得信赖，相当值得一读——只不过，它出版于1907年。

所以说互联网是个神奇的地方。要知道1907年时我旦还叫做复旦公学呢。不知道当年的中国有几个人听说庞贝的存在，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有今天的多。用一个才出现没几年的21世纪新装备读一本1907年的旅游指南，同时坐着高速列车前往一座于公元79年8月24日被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摧毁的古罗马城市，委实有种不真实的时间旅行感。

庞贝是贯彻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当然这个噩梦名单很长，还包括古堡里的吸血蝙蝠（吸血鬼我倒不怕），木乃伊，眼镜蛇，霸王龙，哥布林，地震，海啸，亚马逊雨林里的箭毒蛙，百慕大三角洲，杀人蜂，以及last but not least的鼠疫（现在我看出来了小时候我是一个多么怕死的人……）

得知庞贝的起因主要来源于一套装帧精美，价格不菲的百科全书。全套一共12本，一本一个主题，鸟啦，天气啦，植物啦海洋啦，编号为二的那本主题是“火山”，封面上有个巨大的包裹着泥土的骷髅头，从眼睛里还伸出一根嫩芽来。身为恐怖电影及小说爱好者的我爹丝毫没有觉得把这样一本东西送给他6岁的小女儿也许不那么合适，但事实就是我因为书里的碳化面包，扭曲成诡异姿势的狗以及尸体石膏模型做了好几年的噩梦，从此再也没办法把庞贝从脑海里抹掉。

西方的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在课本里读过小普林尼的文章，我手上就有一本企鹅出版社的英语版小普林尼书信选集。他的爱好显然是写信，在信里经常又事无巨细地唠叨些古罗马的社会、生活及政治情况，是以变成了历史学家珍贵的研究素材。当然，他的文笔相当不错，可读性也强；而在他流传下来的369封信件中，最为人熟知的可能就是他写给大牛塔西佗的，描述他舅舅老普林尼之死的那封了。

老普林尼著有巨著《自然史》，和他那个时代以及后来许多代的博物学家没有什么两样，他一生追求的都是尽可能多地了解地球上他所能研究到的每一件事。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有网络和飞机的世界里，我想他会幸福得多。不过也正因为生活在一个不那么便利的时代，为了满足他贪婪的好奇心，老普林尼显然不会放弃任何一次观察这奇妙世界的机会。所以当看到小普林尼关于他舅舅在8月24日下午所作所为的记载时，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他才刚刚晒完一场日光浴，在冷水里泡了泡之后稍稍填了填肚子，正准备往他的书房里去。”但当老普林尼被自己的姐妹，也就是小普林尼的母亲叫去围观一朵不同寻常的云时，他“立刻站起身来，站到高处去，好更加清楚地观察这一不同寻常的现象。”

现在我们知道，让老普林尼非常震惊的那朵“形状如同橡树一般”的云是火山喷发产生的“烟柱”，而当时的老普林尼目睹了一场足以媲美最最最顶级的好莱坞特效（可能都达不到）的大自然声光电表演出现在自己面前，能够不激动坏了么？老普林尼冲出房间，手上拿着他的书写板，同时遇到了几个好不容易从同样位于火山脚下的古城Retina中逃出的水手。他们自然恳求老普林尼不要再接近那是非之地，不然就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老普林尼并没有退却，与此正相反的是，他调来了自己的舰队（当那不勒斯的海军舰队司令还是能给人点特权的）径直往人人都急于逃离的火山急驶过去。

维苏威火山的这次喷发相当暴烈，空中到处是从火山口喷出的各类浮石和火山灰，大量的碎屑径直掉在他的船上，更不用说火山自己的山体上还在往下滚落更多的石块。与老普林尼同行的人都惊惧不已，而我们的博物学家不但淡定地安慰着同行的人，还招呼仆人伺候自己沐浴更衣，“坐下来愉快地（或者至少从表面上看）吃了一顿晚餐。”

千百年后，在所有火山喷发类型是最为猛烈的一种就被命名为“普林尼式喷发”。这种喷发方式以强烈的气体喷发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量浮石雨著称。要知道最后整个庞贝古城被整整厚达7米的浮石层给掩埋了，可想而知维苏威这次发的脾气有多大。隔岸相望的小普林尼心有余悸地记录下火山的熔岩是如何撕裂了那不勒斯的黑夜，但老普林尼吃完晚餐后在海岸边平静地睡着了，他甚至在睡梦中打起了呼。

其他人显然无法那么淡定，他们丝毫不敢合眼，讨论着究竟是从目前躲着的房子里逃出去，还是继续留在里面等灾难过去。最终因地震而不断振颤的房子和担心被活埋在里面的恐惧让他们不得不在头上绑着枕头跑向岸边，一边试图抵挡着从天而降的石块，一边试图想要乘船离开。

可是他们的撤退已经太晚了。

火山喷发引发的海啸使海水变得汹涌无比，船只根本无法在上面航行。老普林尼喝了两杯凉水，试图躺下休息；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其他有毒气体让一向肺弱的他痛苦不已，坐卧不宁。他正在接近自己人生的终点。

三天之后，那不勒斯的天空终于重新放晴，人们在海岸边找到了老普林尼的尸体。他看起来像是平静的睡着了，身体上没有明显外伤，包括小普林尼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是死于毒气——火山喷发所带来的致命礼物。这位伟大的博物学家带着他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勇敢到甚至鲁莽的精神，以及古罗马人的风度，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火山之神。

小普林尼的信读完，我的火车也到站了。卖庞贝火车票的售票窗口好找得很，哪里排了一堆大包小包的游客哪里便是了。何况你能听到几乎人人都在对售票员说同一句话，“one ticket to Pompey，Please.”

转驳的火车破破烂烂，南部小偷的名声又太如雷贯耳，我根本不敢让行李离开我的视线，只好一屁股坐在箱子上面，然后把双肩包抱在胸前，像只猫鼬一样警惕。好在一路平安无事，连中途上车来乞讨的乞丐看到我这副架势都不屑问我讨钱……

抵达庞贝时不过中午，我找到位于“普林尼路”的酒店，check-in，放行李，然后往遗址区冲去。这天天气极好，对在上海灰扑扑的天色和英国完全没有尽头的雨天里生活了许久的人来说，天空蓝得简直不像话。庞贝古城内外的游客也难得的不算多，我走在古罗马的石砖上，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从小梦见的那个活火炼狱。

非但不是炼狱，简直是太宁静了。耳边有温柔的风声和鸟叫声，遗迹外的路边是结满饱满柠檬的果树和当地人搭建的，一篷篷散发异香的紫藤；遗迹内则到处是绿到刺眼的新生的草木……就连远处的维苏威火山也看起来格外敦厚无害。oh，home，sweet home。难怪有研究表明许多庞贝人之所以命丧于此，主要是他们之前都犹豫着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类似的好地方呢，大约两千年前的这里一定也是一样美丽的。

只是风景不管饱，再不吃饭我就要立扑了，正好遗迹内开有一家快餐厅，卖些三明治通心粉之类的简餐，于是我跟看到救星一样一头栽了进去。怎料一大坨日本游客正和店长拼命指手画脚，他们的日式做派和英语发音让我更饿了，等了10分钟，我开始严肃考虑如果他们再没搞清楚到底是要可乐还是咖啡，我就咆哮一声先把排我前面的两个抓起来扔火山口。好不容易轮到我，大概店长自己也过意不去，对我眨眨眼，从柜台里夹起最后一个可颂说是免费赠送。

我谢过他的好意，但是你能塞个别的譬如巧克力麦芬给我么……我和我的死敌可颂面面相觑了会儿，终于还是把它插在我的外套的右口袋里，接着往左口袋又插了瓶矿泉水，脖子上挂着相机，裤子口袋里再放一张地图，和跑单帮的人一样继续晃荡庞贝城。

星罗棋布的街道证明着这个古城曾经是多么热闹和发达；它是一个小而精致的古罗马生活模型，市场、浴池、妓院、剧场、食肆和酒店、富人的大宅和穷人的窝棚乃至死人的坟墓……很难想像这一切竟然能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今天，就好像天上的诸神哪天突发奇想，决定给后世的考古学家来个大surprise，于是找来一辆巨型渣土车，咣当一下把成吨成吨的火山灰倾倒在上面，就地把这座城和它的子民一并给填了。

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古罗马时期的庞贝人和现代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自有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也要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你可以站在古城的任何一条街道之上，闭上眼，想象现在是1935年前的一个午后。这样也许你就会感觉到身边正有川流不息的人经过，有人去做工，有人去看医生，有人去洗澡，有人去集市买面包。再过几个小时，夜色上来了，酒店的生意会好起来，自会有男人坐在里面喝葡萄酒，争相说黄色笑话，与店里风骚的女招待调个情。也许酒店外正有两拨人喝醉酒打起来了，旁边围着群无聊的人鼓掌叫好；再拐个一个街角，一对情侣正忙着互诉衷肠，那姑娘的大眼睛漂亮极了，她的恋人向月亮起誓一定会尽快娶她回家。一个乞丐坐在墙角边期待谁的出手会大方些，他知道全城的秘密，譬如东边富翁家女儿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

好了好了，脑洞不能开太大，不然就关不上了。庞贝城里出土的文物99%都已不在原位，目前最好的庞贝文物集中收藏处是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博物馆。整个遗迹内除了搬不走的建筑遗址，就只留了几处尸体石膏模型——死于火山喷发一定是不好受的事情，因为挖掘出的尸体大都是采取了掩面，蜷缩或者卧倒的姿势，妄图将自己从火山灰和毒气中保护起来。我看到了属我童年阴影系列之一的一具女尸，一个正处在怀孕初期的母亲，她卧倒时还不忘保护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还有那条著名的可怜狗，不知道到底是它的主人忙于逃命而忘了将它的项圈解开，还是已经先它一步死去了；总之这小东西想要回头咬开链条，可惜没有成功——它死于极度的痛苦之中，至少在石膏模型上依旧清晰可辨它临死前呲出的犬牙。

如果庞贝人信仰天主教，一定会觉得末日审判提前到了。公元79年8月的那个下午，这座城里没有希望，只有毁灭和死亡。整整持续三天的火山喷发掩盖了所有美好的东西，平静的生活能够一秒之间被颠覆，这正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可是公元2014年4月6日的夜晚，庞贝城区里灯火通明。代代轮回，世世交替，生生不息，人们似乎已经不再记得，当然也不可能记得那场炙热的灾难了，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如今就是靠开发这场劫难好赚游客钱养家。

这一晚，夜空是好看的墨水蓝，从街边的店家传来喧闹的音乐声。镇上教堂的门大开着，有不少参加完晚间弥撒的人正从里涌出来。广场还有卖艺者，一个穿条纹衫的老头躺在钉板上，邀请别人站到他的身上去。大家嘻嘻哈哈围着看，如此古老的把戏却一样让小孩子们惊得两眼大睁。真是好看啊，那些高鼻梁杏仁眼，有卷发和焦糖色皮肤的小孩子们，从前的庞贝孩子应该也有不少这样的长相吧。大约是庆祝将要来的复活节，广场上还搭了个简陋的嘉年华，摆了些迷你旋转木马和抓娃娃机；我进去买了根热狗，倒引来三只猫两只狗跟着，只好分成6份，大家一人一口。热狗分完了，我拍拍手走人，找到邮筒寄了张明信片给1996年的我。

我写道，亲爱的L小朋友，庞贝再也不是可怕的地方了。将近2000年后，这里处处鲜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