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我七岁那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病,半年后病情恶化,与世长辞。每当想起年幼无知的我对已经糊涂的爷爷生气指责时,我的心就一直作痛。
我们家在一个靠海小镇,爷爷是镇里的书记,很受镇民的爱戴。
每次我和爷爷在路上行走时,过路的人看见爷爷都会尊敬的叫一声黄老书记,然后说小孙子也在呢,这小家伙真可爱!
爷爷总是笑脸相迎,连带着我也感觉面上十分有光,所以我总喜欢黏着爷爷。
后来爸爸说爷爷之所以那么受人尊敬就是因为桥头那座古庙——因为地方小,所以镇民还是比较迷信的,但当年因为‘文革’导致镇里所有的庙宇都被封停,甚至出现红卫兵打砸的现象,当这些人想把魔爪伸向桥头那座香火最旺,神仙最显灵的庙的时候,爷爷挺身而出,护住了那做庙,于是被那些红卫兵抓去批斗,但爷爷并不后悔。
有了爷爷的表态那些镇民也纷纷行动起来保护庙宇,最终才让那些古庙得以保存下来。后来文革刚结束,爷爷就马不停蹄的为重开庙门的事奔波,最终力排众议重开庙门,又集款修缮,人民的美好愿望就又有了可以寄托之地!
作为领导的孙子,我也享有很多‘特权’。当中午俩点幼儿园的小伙伴们都不情愿的上床睡觉时,我却可以在他们羡慕嫉妒的眼光下跨出幼儿园的门,然后爷爷就会领着我去买小零食;下午四点多时,小伙伴们早已饥肠辘辘,我却可以被爷爷带出去,在幼儿园对面的粿汁店里吃东西;对于那座古庙,我享有免费食宿权,庙里的阿姨炒的菜是真的好吃。所以园里有很多小伙伴问我“你爷爷是什么人啊,怎么那么轻易就能把你带出去?”这时我就会骄傲的说:“你不知道吗?我爷爷是镇里的书记哦”然后他们就又会问书记是什么东西之类的,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告诉他们是很厉害的官哦!于是园里的孩子们都不敢欺负我,在中班时我终于成了孩子王,在我的谆谆教诲下,幼儿园的风气一片向好。
可是,老天爷就喜欢开玩笑。
在我七岁时,爷爷被检查出阿尔兹海默病(老年痴呆),刚开始情况并不严重,只是记忆力衰退了很多,但生活基本还能自理。但一个月后记忆力大幅下降,总是忘记自己已经吃完了饭,会毫无节制的进食,爸爸担心爷爷吃坏了肚子,就不让爷爷吃,于是爷爷逢人便说自己儿子不给他饭吃,渴求别人给口吃的,这可苦坏了爸爸要不停的向别人解释。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走起路来腿脚开始剧烈的抖动,胳膊也抬不起劲来。爸爸开始每天搀扶着爷爷在院子里走动,我就跟在后面学着爸爸的样子扶着爷爷的手,有一次,爷爷走着走着就停住了,爸爸发现异样定睛一看,爷爷的裤子从裤头湿到了腿跟子,爸爸的眼眶红了,嘶哑着说,爷爷好不起来了。我哭了,曾经那么高大、那么慈祥、那么受人尊敬的爷爷,凭什么落得这副模样!
爷爷的无理取闹让年幼的我开始暴躁起来,“你早上早就吃过了!”“你怎么又尿床了!”“我不是说过自己一个人不能随便走动吗!,要是再摔了怎么办!”由于爷爷耳背我不由得提高音量,但声音中却带着明显的怒气,爷爷被吓到了,“小佳,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心里一颤,跑出了房间。
爷爷从一个照顾别人的人变成被照顾的人,这让一个没有包容心的孩子感到很烦躁,但年幼无知的我却不知体谅与道歉,总是对爷爷‘恶语相向’,长大后念着爷爷对我的百般宠爱,内心更是无比的愧疚。爷,我想你了,我想,向你道歉。
爷爷去世那天我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抽了次奖,我记得清清楚楚,上面印着5号,我换了一个望远镜,当我拿着望远镜兴奋的跑回家想给爷爷看时,爸爸却悲伤的和我说,爷爷去世了。
那时的我对于死亡没有概念,只看到爷爷静静的躺在棺材里,穿着全新的衣裳,眼睛紧闭着,看上去就像熟睡了一般。
当时并不感到悲伤,直到跟着父亲来到火葬场,知道了人死后就得火化后,我变得局促不安。
父亲喊我来到放着爷爷躯体的传送带前跪着,传送带尽头的大炉子燃着烈火,那火好像来自地狱,令人战栗,令人恐惧。
传送带的启动了,父亲嚎啕大哭,一股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原来这便是死亡,原来人死后便不能再相见!我哭着问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父亲喊了声,磕头,传送带已经卷到了尽头,闸门关上了,但焰火跳动的声音却愈演愈烈,仿佛每一丝火苗都能透过我的胸膛,灼烧着我的心脏。
爷爷化成了灰,装进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原来生命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此后,我学会了与人相处要温柔以待,学会对生命要珍惜和热爱。
十年后,家里大装修,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儒家经典,原来爷爷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处事风格是来自于他骨子里的儒生情怀。
我越发的想要了解爷爷,我想一辈子都牢牢的记住他。因为人死后并没有消失,只要还有人能记住他,他的灵魂就能在世间永存。或许这样,就能抵消一点我对爷爷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