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噩梦
夜里附近类似虫的鸣叫,几个小时不间断,当我在室内也打开一种持续的声音(如剃须刀和电吹风),它似乎变得更加强大,要超越任何在短时间里连响的噪音,而它因有着在特定时段(夜晚至黎明)无穷无尽的“电力”,不担心别的声音可以与之比长久。就是它,成了我睁眼忍受的“噩梦”。
如果是一个工地在开工,我还可以去投诉。可是它好像是自然之声。穿过寂静的孔带着缠紧意志之线的以刺激敏感的神经为乐的使坏的尖针,它准确地穿过无数的孔,乐不可支;它守时,黎明即逝(见光死),对人在夜晚的烦躁浑然不觉。它说,我有任务,对你来说是意外,对我呢,我不知道,也许某一天会消失,但现在是在任务期,我鸣叫不停,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停。
有一晚我站在像似声音发出的那个地方,想探个究竟而无获。我环顾四周,多数的房间亮着灯。就没有人觉得它烦吗?就没有人也像我一样哪怕只是来找一找声源?他们也许还不是在忍受,他们根本就听不到。他们就是噪音之源。到夜里他们只有三件事:看电视,打麻将和准备睡觉。他们的性生活一个月平均一次,年轻人一星期也才一次,当他们做最后那件“准备睡觉”的事情时,噩梦早就不耐烦而去投靠那些在旅途上的精力旺盛、欲望总是不减的人。在这些人的梦域中噩梦叩响客栈的门,走进客房,粗暴地表演起来。
这是我写的30分钟短片《郑,或死于噩梦》里主要的情节。事后我想到,它是否不知不觉地受到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的启示,或是法国影片《不要让我死于周日》。我指的是它的片名的一部分。有时候哪怕只是一个名字或标题也能提醒人应该去做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激发人的灵感,产生冲劲,去完成——如此的微小——一个真实的或虚构的故事。郑本人从深夜至黎明将我的剧本改成分镜头脚本,在上午八时三十五分给我挂了电话。虽然我因为沉睡没接这个电话,从想象的角度看,我已经得到消息了。我是这部经过郑修改后的脚本里未出现仅存在于人们口中的角色。
郑说,在我的噩梦里,你死了。我碰到的人,都说,你死了。他死了,你们知道吗?郑很惊讶。他去了几个地方为找到我出事的准确的地点,但未果。虽然分镜头脚本是他写的,他还弄到好几架DV,他可能还掐算着不让经费超出,很好地控制着时间,一气呵成不让后期卡在烦琐的剪辑上,但超乎意料的事还是发生了。出现了画外音,是我问:怎么死的?我忘了,郑说。你要知道,我在梦中急得哭了出来,我多在乎你。
郑在小城的一条街道上看景。陈旧的街道,铺着水泥,两边都留出一米多宽的土路。街的两边全是商店,只有像肯德基这样的店才会在门口铺上一块与水泥街道相接的水泥过道。小城虽规定在城内不许鸣喇叭,但那些载客的摩托车不管这些,久而久之,其他车辆也不遵守了。郑从北向南在水泥街道上走,他遇到的人或自南向北而去,或站在土路上。郑的身后没有其他人,他因情绪亢奋或者更可能是深度焦虑,并没感到有何异样。郑不断听到声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它们来自迎面的人群,告诉他他熟悉的人的死讯。郑一度曾为他渐隆的啤酒肚发愁,但他还算英俊,请漂亮女人吃饭还请得来,而真爱——说有亦有,说无亦无——全靠上苍的安排。此刻郑只注意着噩梦之针将会刺得多深。如果超出忍耐,他拼上命也会将之拔出。当他拔出时,一切都忘光了,他当然没见到死亡的尸骨,他听到死亡。如此而已。
我不会说:“不要让我死于噩梦。”死于任何时候都没关系,讨厌的地方只在于不必让我知道我与死亡有关,哪怕只在噩梦里。后来,郑的DV只拍摄了一条小街的街道和迎面而来的模糊的人,无形的人,或隐身人。这一发现我在短片的结尾通过画外音讲了出来。然后,画面上出现几行字,是郑将《圣经》中《约翰福音·耶稣履海》的故事打在上面:“到了晚上,他的门徒下海边去,上了船,要过海往迦百农去。天已经黑了,耶稣还没有来到他们那里。忽然狂风大作,海就翻腾起来。门徒摇橹约行十里多路,看见耶稣在海面上走,渐渐近了船,他们就害怕。耶稣对他们说:‘是我,不要怕!’门徒就喜欢接他上船,船立时到了他们所要去的地方。”我不清楚郑的用意是否与我相同,他可能关心终极问题,我考虑的是如果拿它参加法国戛纳的短片影展,对法国观众也许有作用,他们会去议论几句吧。也能卖个好价钱。国内不行,上院线都难。观众不会感兴趣。
郑因参加会议来到小城,他走后没几天我也来了。郑在电话里说要小心,你在梦里死了。我说要搞清楚那是噩梦,不是一般的梦,噩梦没有象征的含义,仅仅是你身体不适所致。郑否认身体有何不适,并强调他还为自己总是“重现”而惊奇呢。“重现”将会是他一部诗集的书名。“我刚好相反,‘重现’,老是‘重现’。”我羡慕他的“重现”――(强阳不倒也,哥。“人有终日举阳,绝不肯倒,然一与女合,又立时泄精,精泄之后,随又兴起,人以为命门之火,谁知阴衰之极乎。夫阴阳原两相平者也。无阳则阴脱而精泄,无阴则阳孤而势举,二者皆能杀人。彼此相较,阴脱之症骤而死,阳孤之病缓而死。似乎骤而死者难治,缓而死者易医。而孰知阴脱之症,其阳不绝,补阳可以摄阴;阳孤之病,其阴已涸,补阴难以制阳。盖阳生阴甚速,阴接阳甚迟,故脱阴留阳者,往往可援,孤阳无阴者,每每不救耳。虽然阴根于阳,补阳而阴可生,安在阳不根阴,而补阴即不能生阳乎……” ――(清朝) 陈士铎《辩证录》)――,羡慕他有不少拍短片的素材,总有一天会拿大奖,衣锦还乡。我坐在小城的肯德基里吃午餐(小城没有麦当劳),几乎忘记了自己曾出演一个有关噩梦的影片。我听见这里的人说“管理就是收费,工作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立即记在卡片上,我还记了一些别的话。要用它们来换钱的。突然电话又响了,是北京打来的,说收到我寄去的东西了,“挺好的。”我希望对方写信来,不用电邮。写信有错别字我可以替你害羞,电邮大家都无所谓。我还抄了一段南非作家J·M·库切的文字,并建议郑将之用在影片的最后:“在图书馆手稿室,我发现萨缪尔·贝克特的一些练习册,贝克特在法国南部农场时把小说《瓦特》写在上面,藏了起来躲过了德国人的搜查。一连几个月,我泡在这些练习册中,苦思冥想页边那些素描、数字和乱涂乱画的意思,最后我不安地发现,只有这些信笔涂鸦才见证了创作这样一部名著的极大痛苦。”我在闷热的夜晚以充当文抄公来淡忘死亡凝望着我时的丑陋的嘴脸,还可以以工作太忙为理由拒绝楼下按摩店老板的强力推荐:在那家店内,最多时有五具女骷髅等着被包夜。老板说"青春短暂,尽情寻欢才对呵,教授,今晚叫一个嘛!”老板靠近我,严重近视的老板又嗅又摸了半天才发现我不是骷髅。我是什么。我是我的朋友,(呻吟)。
[选自短故事集《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