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一杯咖啡割断了今夜我与睡梦的联系。我溜出房间,正想欣赏一下英国乡镇的夜。但这个小镇显然还生活在那个旧时代,路边零星几盏路灯只能勉强把月光比下去而已。走出主道,一切在夜里沉睡,除了远方坡顶的小破屋的屋尖儿有一片月白。
我向它走去,走上高地。草缝间,只闻呼呼风声,不闻虫子的鼻息。草皮上一大团一大团石楠花像紫色烟火,燃烧月光,扑面向我燃来异香。月亮周围是一圈灰云朵,再到灰黑,黑,墨黑,压尽小镇头顶一两点灯光。回头,石楠花的香气又减弱成一-两丝,断断续续像老妇在苟延残喘。转回头,树枝和荆棘的利爪抠进暗夜里,紧紧攥牢,不让一丝霞光染白天幕。荆棘扭成妖异的姿势,却还能让出一条小路。我从小路上下坡,被树枝划破了裙子。时常有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吹散一地方片状树叶。
我抱怨着英国夏天能把人吹僵的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屋门口。
“Joseph, Joseph...... -阵女声从屋里飘出来,像一根丝线,一点一点把树丛包成-个大蚕茧。
我抖得更厉害,但我不想被冻僵:“那个..Hello?”
“Come in!”大蚕茧碎了。一个女子打开门,端给我一碗热牛奶。我接过碗,触到她冰凉的手指,像在摸一块破铁。
屋里左侧有一个壁炉烧着火,壁炉上是-幅年轻男人的画像。往里,一张小桌上有一个木八音盒叮叮咚咚地放音乐。屋子右侧有几盏油灯发出暖光。木质家具朽了一半,但它们的豁口却锋利干净得没有一点绿苔。再看这比热容远高于水的女子,发色枯黄,皮肤上有一道一道皱纹,脸型瘦长,一-双眼睛好像凝固了几百年岁月,却难掩暗潮涌动; 一线薄唇好像封存了一生的秘密,却随呼吸一鼓一缩。她梳乡村盘发,穿细白棉纱袍子,两条胳膊杆在袖筒里晃荡。她似乎就应和这几天我在郡里看到的漂亮姑娘差不多。而这“似乎”则来源于她脸中部陡然拱起的一个大肉鼻子,下有 两洞快五毛硬币大小的鼻孔。
她细细打量我一番, 确定我和她除了发色和肤色,其他的大概一样后,才开口:“人们都说不要来这个房子,你怎么敢进来?”
“我冷, 我说,“我从中国来的,瞎逛逛到这里,谢谢你的热牛奶。”
“是...在那很远很远的东方吗?”
“对。‘’
“你知道约瑟夫:洛克伍德吗?他去东方卖奴隶了,两年,早就说要回来,你见到他了吗?他说,”她问。我惊讶地摆手:“奴隶贸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了?”
她“啊”一声,眼底那些海潮一并溃堤。她袍底烧起一圈烈火,把她燃成枚火球。火舌舔舐地板,抚摸画像,扫荡下那个八音盒。
“啪,啪一_”
18-19世纪之交,约克郡还在田园牧歌里,只能听到一点点机械的先声时,一个全郡历史上最大号的婴儿出生了。她饭量比其他孩子大得多,穷人家的稀麦粥根本不能满足她。家里没有东西吃了,她就躲开家人嫌弃的眼神,翻过一座一座山头找食物吃。终于在她十岁那年,她翻到领主的山头,烤了一只野兔。
她父亲从她一下地就反感她,经此一事,她们家在郡里抬不起头。他气急把她扫出家门。于是,她去领主家做仆。她在领主家做得很认真,渐渐赢得了主家的认可,心情也一天天阳光起来。那天她摆弄野花时,另一个家仆约瑟夫在栅栏外看了她很久。据约瑟夫后来回忆,这个胖女孩在阳光下抚摸野花的侧影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甜美。她起身后,约瑟夫走过来和她攀谈,告诉她这朵野花的学名是什么。她从来不敢奢望有人不含一点蔑视地对她说话。她说,这是一道光,刀刃上的光。
约瑟夫的家境殷实,来做家仆纯粹是因为好奇。他们不顾父母的反对坚持结婚,买了这栋小木屋准备远离纷争,厮守一辈子。结婚后第二年的复活节,他们化装去镇上买东西。广场上贴着一张宣传画,约瑟夫辨认出那是人口贸易的海报。海报旁边有一对夫妻,先生穿金戴银,夫人头发棕黑,眉目狭长,身着锦缎长裙,气质有一股异域的妖艳。约瑟夫眼睛有些发直地看了一会,没有多说什么。一个月后,他就提出去从事奴隶贸易,会赚很多钱,两年就回来。她虽然不舍,也只好答应。那晚的月亮特别圆。两年后,约瑟夫回来遛了一圈,他外套领口上滚的金边掉了一半,年纪轻轻就蓄起了须,眼里写满愤恨和贪欲。她撞上他的眼睛,只见逃避,鄙夷,冷漠。
这道刀刃上的光挑起她的心脏,把它狠狠摔回荆棘丛里的小破屋,闩上两层门锁。从此她脑海里清晰的影像只有小窗外的石楠花和石楠花后那张男人的脸。她再不知世事变迁,再不知自己居然一点一点撑了两百多年。
她灌下几口茶,慢慢移到桌边,拿起一把短刀,缓缓在手臂上画下一道红色细线,面色麻木。“是两年吗?对,不对,是吧,”她的刀尖点上了画像的鬓角,眼睛突然射出荧荧绿光,“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啊,你回来啊,我给你做燕麦蛋糕吃,你应该很久没有吃过了吧。你回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到我怀里来吧,让我照顾你,吃饱穿暖了再上路。不,不是。我怎么能离开你呢?我让你下去,陪你下去,你去哪我就侍奉到哪,不要穿破外套了,好吗?”
刀尖被一寸一寸刺进画像上的头发,又一点一点出来,反方向刺向她的胸口。
我急忙大踏步过去夺下刀:“你疯了?这样没用的!”
她的眼睛快冻成一个死湖,被我喊才活泛过来。只见画中人的头上有一条深口子,她定了定神,抹下一点手臂上的红液体涂在画上,大概等它被氧化后变成棕色。随后,她轻轻在画像上吻了一下,眼泪染血,在画像上也流出一道红线。
她流干几串泪、手握短刀,眼神在屋内彷徨地游移。她注意到我,说:“你走吧。”
“啊?”我呆滞。
“走啊!你也想下去吗?‘’
“好。”
我关上门的那一下,门外阴风吹进了屋。壁炉里的火“毕剥”一下熄灭,油灯被风-盏一盏吹灭。干净的木头上顷刻间爬满绿苔,窗户脚结上一层一层蛛网。屋里的热量散尽,她冻在椅子上,手扒窗檐,眼里凝望远方,一年又一年。
早上出来吃饭的时候,我又远远望到那个小山坡。但是,山坡顶并没有小房子,只有往生的石楠花和荆棘丛在阴面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