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门口有颗银杏树,百来年了,几经战火,却还是存活了下来。久而久之,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颗树有灵性,每个月初一,都会有人带着家人跪在树下祈福,以祈求这一年平安顺遂。
村里大部分人都这样,一月来一次。只有秀阿婆,每天早上都挎着个竹篮子过来,在虬曲缠绕树根上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秀阿婆的篮子装着一个表皮斑驳的保温杯,和一大堆布料,几根绣花针。每天村里都有人拿家里的衣服裤子,给阿婆补改。秀阿婆就这样每天坐在树下缝缝补补,有人来的时候就咧开嘴角微微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过路人聊天,漏风牙齿让人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没人的时候她都是低着头的,厚厚的一个盘髻,像一块石头,压弯了她的脖颈,一张侧脸皱巴巴的,长满岁月的痕迹,像块树皮。
村子外面有一片半月形的池塘,夏天的时候满满一池塘的荷花开得鼓鼓囊囊,风一吹,碧绿的莲叶翻卷飞舞,像一群调皮的小孩。每到这个时候秀阿婆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摁着树根,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走到池边。
过了今天秀阿婆就七十岁了,她总对人说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好多东西都嚼不动了,好多事也都忘了。可是秀阿婆还是会对着池塘说“小池啊,阿婆教你背诗啊,你要记清楚啊,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讲得是……”阿婆声音柔柔的,像一道清泉拂过人的心头。
阿婆全名叫李秀,来自省城的师范大学,80年代的时候,还只有20多岁的阿婆放弃了当时省城的金饭碗,跑到乡村自己建了育人小学,一间水泥房,玻璃还没装好,简单的二十张课桌,是村里的木匠做的,一块黑板,是阿婆自己跑到镇上,坐着拉车扛回来,年轻的时候,她是这片乡村地区唯一的老师,这片土地上的好多孩子都跟着阿婆学过《静夜思》学过算数,他们的启蒙都是从阿婆开始的。村里人很感激阿婆,经常把自己家土鸡下得蛋给阿婆送去,逢年过节总是叫阿婆到自己家来吃饭,阿婆一待就是五年,家里人写信叫阿婆回去相亲,阿婆始终不肯,改了陶渊明的诗,给家里人寄过去“此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母亲看了气得没办法,只能任由她去了。
那天村里突然来了个年轻人,说是专门管乡镇教育工作的,听说了阿婆的事迹,专门跑到乡下来找她,要把她的材料整理好上报到市里,给予表彰。
他来的时候阿婆正拄着拐杖站在荷塘边,微微出神,塘边的荷风拂过,撩起她的鬓发,温柔地吻上她的脸颊,岁月从不败美人,这么些年过去,秀阿婆身上依然留着那股子娴静淡然,像株向晚而开的玉兰,年轻的时候她就是这九曲十八弯的山里一枝花,好多人都想着给秀老师说媒。
年轻人暖暖一笑,轻轻地唤了声秀老师,说明了来意。阿婆没说什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领着他到自己的小平房里去。路上秀阿婆含混地问“年轻人,多大了……”“28了。”“28了呀,阿婆整个人不经意地晃了两下,低声呢喃“一样大了,一样大了。”
阿婆给他倒了碗玉米粥,煮了个茶叶蛋,笑着说,乡下路难走,吃完就走吧,早点回去,没什么表彰不表彰的。年轻人不肯,隔一两个星期就来找阿婆。乡下书少,年轻人留心这件事,第二次来的时候,特意跑到书摊买了几箱子书,并且让人做了个书架放在教室里,自己把一摞摞的书摆整齐,还贴上了标语,鼓励孩子们多读书,告诉他们只有多读书才能走出这座山城,看到山那边的大海般广阔的世界。
阿婆没说什么,只是不再向以前那样拒绝年轻人的采访,每次他来,阿婆都会留他吃饭,夏天的时候就给他煮个莲子粥,弄个荷叶蒸肉,孩子们也喜欢他,经常像无尾熊一样趴在他身上叫新哥哥,阿婆在一旁看着,眼里亮晶晶的。后来年轻人来得次数越来越多,从半个月一次到一个星期一次,时不时还给阿婆背点面条大米来。
有天他离开村里不久,还没走几步,就被村长拉住了。村长把他带到田埂上,望着远方的青山,沉默良久,啪地一声,黄色的火焰在空中亮起,村长重重地吸了几口烟,才哑着嗓子开始说话:“三十多年前,我们这是出了名的贫困村,公路都没通,我们自己都不愿意翻几座山出去,更何况想要别人进来。结果她二话不说背着个包,就来了这里,做了这里唯一的老师,所有科目她都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村长,我没钱给我家娃交学费,她从我家摸了几个芋头,说这就算学费,她走了以后,我一个大男人坐在屋檐下抹眼泪,别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村长又重重地吸了几口烟,雾霭中这个老人哽咽着嗓子红了眼眶,“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愣是没享着福。后来经过大家的撮合她和县里的宣传部长张旭结婚了,两个人恩爱得很,走到哪都在一起。可是谁也没想到,两个人结婚还不到两年,张旭在高速上出车祸,抢救无效走了。她把自己锁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一天一夜才出来,然后安安静静地把张旭送走了。她的母亲知道后,连夜从省城赶来,什么也没带,扯起她就走了。一年后,阿秀又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生的水灵灵的,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抢着抱孩子,谁也没有再提起以前的事。
“孩子是和村子里的小孩一起长大的,双抢,采桑,淘井,采莲,什么都做过,懂事得很。后来大了,阿秀把他送到市里去读高中,自己照样回到这里教书,那个时候村里也通了公路,她也调到了县城初中,条件好了很多。可是渐渐地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沾染地那些坏毛病,说好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但是一到周末就说学校有活动不回去了。起初阿秀信以为真,后来发现他每天都泡在网吧里,键盘旁边堆着小山似的盒饭,沾满油渍地嘴里不停地喊着快快,快打,丝毫没有察觉到阿秀的到来。阿秀气昏了头,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掀翻在地上,网吧的人照样打着游戏,这种事情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对他们来说网速输赢更加重要。阿秀泣不成声,一耳光煽在张轩的脸上,冲他吼道,难道你就是这样读书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张轩头也不回地冲出网吧,阿秀追在后面跑,昏黄的路灯下,猛冲地张轩突然停住,插腰喘气的阿秀说,“你懂什么,他们都嫌弃我是乡下来的,背地里嫌弃我没有爸爸。凭什么呀,外婆明明住在省城,你偏偏要把我养在农村里,你明明可以到城里工作,偏偏窝在那个破地方教书,都是你,都是你害的!”阿秀一瞬间愣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陌生地看着这个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恨自己。阿秀拖着扭伤的腿走了,秋天的夜晚寒凉的刺骨,黄叶萧萧地落下,车水马龙地街道,寂静地可怕。从那天起,阿秀再也没有见过张轩,他自己从学校退学了,只留了一封信给阿秀,和一群人南下去了广州。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每个月阿秀都能收到一封信,里面有现金,却没有只言片语。阿秀曾经按着地址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广州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人,一年又一年,她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她就坐在村门口等,春夏秋冬无一间断地等,等他的信,等他的人。”村长的脸上染上了夕阳的颜色,如血的晚霞横跨天幕,带着无尽苍凉落寞,村长又点燃一根烟,继续说着“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站在村口吗?因为张轩小名就叫小池,他小的时候,阿秀总带着他来池边摘莲蓬,现在算来,他应该也和你一样大了……孩子,你老实说罢,开会的时候我去县里问了,县政府根本没有你这号人,我不知道张宇到底在哪里,但请你告诉他,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村长……我是张轩的……同事,其实,我前不久刚从牢里放出来。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到广州,加入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想趁着形势大好,捞一把,没想到整个都是骗局,老板把钱全部卷走了,留下一栋栋烂尾楼,我们被丢下收拾烂摊子,后来我们因为诈骗被判刑了,我比张宇判得稍微轻点,早出来一些,这几年张宇总是想方设法托人寄点钱回去,在牢里他努力表现,就是希望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他拜托我出来以后一定要代他去看看家里,他说,他还欠母亲一句对不起。”
夜幕低垂,村里各家点亮灯火,叫着孩子回家吃饭,村长掐灭了手中的烟火星子,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村长佝偻着背消失在村口,犬吠,人声此起彼伏,夏新望了一眼秀阿婆的屋子,那里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夏新照常每个星期来看阿婆,只是渐渐地他没有再提表彰的事情,也没有提起那天在村外的讲话,一切都掩盖在那场纯净的大雪里。亚热带气候的南方少见大雪,下得多半是沙子雪,可今年冷锋持续在两线山脉徘徊停滞,导致气温骤降,鹅毛大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住村庄,一夜过后,推开门,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凝结了一排冰棱柱,孩子们把它们一个个敲下来,清越的声音,像是编钟在奏乐。
大雪封山,夏新很久没来了,走到外面风头如刀面如割的,阿婆只好窝在家里,带着老花镜,抱着暖手袋,一页页翻看唐诗。那本唐诗三百首的封面已经破损,内页染着岁月的颜色,边角卷曲,看起来已经翻过很多遍了。窗外的雪依旧在下,书里突然掉出一张褶皱的验孕单,很多记忆突然像潮水般汹涌而来,一浪推着一浪,压抑地人无法呼吸。
她清楚地记得:张旭走的那天,她被母亲带回了省城,还没来得及坐上火车,她的裙子上开始蜿蜒渗出一条血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捂着肚子昏倒在候车大厅里,醒来的时候,小腹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走了,母亲抱着她,对她说“秀秀,你还年轻,以后会有的。”她什么也没说,睁着眼睛只知道掉眼泪,她突然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对她那么残忍,她想过很多办法,想要离开这个灰暗的世界,最后还是被抢救了回来。
半年后,政府有人给她送来一笔抚恤金,临走的时候她听人对母亲说,“刘腾家的那口子一直在乡政府闹,说是自己怀孕了,没人照顾,每天挺着个肚子赖在县政府门口不走,说只给这么点赔偿怎么生活,县里怕影响不好,也确实可怜她一个女人家的生活不容易,就大家一起捐了点钱给她,谁知道十月份生了孩子之后,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就留下几百块钱放在襁褓里,孩子现在就留在医院里,几个妇产科的护士照顾着,也不知道怎么办。”
阿秀在卧室里听着,刘腾不就是给张旭开车的司机吗,原来那场事故硬生生夺走了两个家庭的幸福,她倏地床上坐起来,猛然推开门,说,“孩子我来照顾,我去接他回来。”母亲拦着不许,一个劲骂她傻,结果她抱着孩子就回了乡下,再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所有人都以为,小池是阿秀的孩子。
突然,门外响起了震天的爆竹声,秀阿婆的思绪被打断,她还以为是谁家的亲戚来拜年了,转头一看,发现门被推开,一个嘶哑的男声和着呼啸的风雪涌进来,那个人叫了她一声“妈……”
第二年春天,银杏树重新泛出新绿,小池和夏新去了县里的一家公司工作,秀阿婆又搬起张凳子坐在了树下,拿出布料和针线,开始做事。村里的人看见她都笑着说“阿婆,又在等小池回家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