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人文古迹何其多,魏晋的王谢风流,秦淮的烟花巷陌,雨花台的腥风血雨,中山陵的革命薪火,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过于繁重的历史让南京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就像一个白发斑斑的老人,染就了历史的烟尘和沧桑,一举一动都带有看透世间的睿智和平和。
走到现代,南京没有上海的陆家鼎盛、国际繁华,没有杭州的西湖芳晴、信息科技,地处长三角,她的发展自然蒸蒸日上,但不像苏州的富庶、南通的新锐,她的步伐总是不温不火,平稳从容的。她什么都强,但又什么都不是很强,她有苏宁,但却没有阿里巴巴和华为;她有全国闻名的新街口商业区,但里面的大牌商铺却鲜有人问津;她总号称自己是一点五线城市,但GDP的排名还落后于成都武汉。
她是那么的独特,历史文化得天独厚,背倚长江、玉带为横,似乎还在维持着一个古都的雍容华贵、大气沉稳,不愿意放下身段与那些愣头青争抢。
但南京就真的如此吗,永远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巍巍老者,身姿飘远、不喜不悲,难道她就没有利剑出鞘的锋芒和勇气吗?当然不是,历史上的南京从不乏惊天动地、豪情满怀的能人志士,他们矢志为国,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满腹经纶,胸中藏万千丘壑,他们从不缺少道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他们也从不惧怕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下场,而这些人中,王安石就是一个。
对于王安石,大部分人是不会陌生的,人们熟悉他的诗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高中时我们又知道他在《游褒禅山记》中的“尽吾志而未能至也,可以无悔矣”的豪迈洒脱的感慨。
当然,学过历史的更应该知道,王安石的名声可不仅于此,他可是被列宁称作“十一世纪世界最伟大的改革家之一”,在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下,锐意改革,力求变法图强,曾喊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惊世之言。他在政坛上几乎无朋友,脾气执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被称作“拗相公”。他的死对头是司马光,苏轼、欧阳修都站在他的对立面,连他的弟弟都不认可他,唯有一些小人支持他,变法失败后又反戈一击,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他唯一依仗的只有神宗皇帝,他唯一依靠的只是他胸中的才学和治世安民的梦想。他年少时读书通宵达旦,入仕后不慕名利,坚持在地方任职数年,后入京呈上万言书无果,直到被神宗赏识,他才大展宏图抱负,开始了宰相生涯。他思想前卫,终身不纳妾、不做轿;他不修边幅,衣服爬出过老鼠,吃菜只吃最近的菜。但这样的人是多么有个性,这样的人生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若不是没有后来的挫败,即使如商鞅一般功成身死想必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但世事没有如果,我们印象里的王安石,最后一袭包裹被贬江宁,沿途所见皆是百姓对新法的怨恨和不满,懊悔之余半生心血尽数流失,兼之长子新丧、年老悲痛,他每日只能赋情诗文,空寄愁思,最终在郁郁寡欢的苍凉心境中抱恨而死。
怀着这种既崇敬又感叹的心情,我来到了王安石故居,随行都是三江学社的社团成员,因为地处海军指挥院的军事禁地,王安石故居平日并不对外开放,我们在寒风细雨中瑟瑟发抖了好一会才得以入内。
穿过整齐的梧桐大道,经过警卫的检查和登记,我们在一路上很少看到人,唯有门口一身制服站岗的士兵和在空地施工的工人在默默地工作着。军事学院内极为静谧,冷风穿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我们在老师的嘱咐下列队前进,不敢大声交谈,但轻声细语中掩藏不住对景致的期望。
终于,转过一个路口,带队的老师轻声地说了一句:“到了”,抬头一看,在绿树草丛的掩映下,一座清雅的白墙青瓦建筑映入眼帘,门匾的行书轻描淡写、秀丽飘逸,分明地写着“半山园”,可不就是王安石故居了吗?
园内是古典园林的样式,但极为简洁明了,只有四个展厅,从王安石的事迹到他的变法内容,再到他的文学成就,最后是后世评价,清晰地概括了荆公的一生。屋内有些昏暗,唯有几盏暗红的灯笼微微照亮着,四间展厅的格局相似,都是四周陈列着展板和一些瓦器,中央是古色古香的桌椅。其中入门的第一间有一座王安石的塑像,塑像背对着镂空乌窗,通体漆黑,荆公侧身凝眉,神色微厉,尽显一代改革宰相的雷厉风行和坚定果敢之色,因为背对着光线,面目还不甚清晰,须得仔细端详才可见。我们边走边看,议论着展板的文字,不时地拍照留念,感慨着一代改革家的风采。
不足半个小时,我们便逛完了小园,园内花草杂生,石阶苔痕湿滑,只有几个假山盆景作为景致点缀其中,让人实在很难不吐槽这过于简单的画风。但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军事重地,想必很少有人会大费周折跑到这里来参观吧,自然简单一点也好,不事那些虚文的浮华,倒也和荆公的品味。
出了半山园,我们稍微惊喜地发现另一边还别有洞天,原来园内的东侧还有一个小山坡,我和薏舒落在后面,一开始没有看见他们拐到上面,直到她喊了一声,才听到上面隔空传来的回应,竟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沿着石路走了一段,我们看见山腰处有座半山亭,依旧是简陋的画风,但树林掩映,在山下竟然丝毫看不出痕迹,它仿佛与整座碧翠小山融为一体,直到峰回路转才会显露出那抹朱红。
当时社团有的人在俯看山下的风景,谈笑风生地说着什么,有的在研究亭旁的一块记载着《半山亭重修记》石碑,仔细地辨别上面依稀的字迹,还有的人在上面笑望着我们,似乎有捷足先登的沾沾自喜。周围绿树葱茏,满眼青翠,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后的芳香气息,凉风中山下水声潺潺与树叶的哗哗声交汇作响。脚下错落的石路有些湿滑,我小心地走着,感受着沾衣欲湿的湿意,不由感叹,此情此景,唯有一个清字尚可形容,但我的内心却没有柳宗元“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感。
登上了山坡,走进亭内,山下的半山园静静地立在山脚下,淡然平静,似乎与一千年前变法失败、落魄被贬的王安石毫无关联,其实换个角度想想,连荆公自己都在词中感慨:“晋代衣冠成古丘,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历史风云已成烟,我又何必徒生伤感,为曾经的失败而哀伤叹惋?何不放眼天地,珍惜身边挚友亲朋,在年少意气时尽兴一搏,不敢说像王安石一样才高志远,以万里江山为谋,但也要有势不可挡、锐意创新的勇气和劲头,即使失败也毫无悔恨、毫无怨言,但求不负青春大好年华,不负国家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我们离开之时,老师随手便把园子的门锁上了,看来此行倒确实难得,没有其他的游客,没有繁杂的景色,只有清新恬淡的展馆和悠悠流转的历史痕迹,当然,还有这半山的风光和一碧春色。临行前,回望着园子前另一座王安石的白石雕像,荆公衣袂飘飘,昂首视天,一手负于身后,一手高举着一柄卷轴,神情满是自信与昂扬,想来正是风光得意、政令一新之时,不由地感叹,人生苦短,其实若得到这一分的快意神色,便可知足了罢。
后记:感谢社长李晓琦组织的这次活动,很高兴与大家同行,志同道合方能结伴而游,在此愿与诸君共勉,并期许来日之约。
随口赋诗一首:
半山园内方寸地,浩载相公万古名。
化雨春风如解意,报作吾国变法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