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货第十七
以《论语》全书二十篇而言,最后的几篇等于作结论了。尤其这里第十七篇,是上论第七篇《述而》的引申,所讲大都是孔子为人处世的重点,后世用来作为借镜。古人所谓借镜,普通人是用镜子来照衣冠仪容是不是整齐,人生就是用前辈作镜子反照自己,也就是效法、警惕的意思。
这里用来借镜的重点,是人生的出处,在古书上“出处”这个名词,很多地方可看到,现在很少人用了,意思是人生的第一步,要如何起步?人生的第一步很重要,如果第一步走错了,就会永远的错下去。在历史上,在个人,这种例子很多,所以人生的出处,对于过去的知识分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宋朝辛弃疾(稼轩),在宋代历史上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物,他比岳飞迟一点,差不多与朱熹同时,山东人,很有学问。当时元朝还没有起来,北方为金人所据,他有豪侠之气,文武全才,不受一般的习俗所规范(以现代名词来形容就是太保,不过本质上并不是现代行为不良的太保)。十九岁的时候立志报国,和许多青年,要反抗金国,光复国土,而能号召到几千人起义,然后占山打游击。他曾经认为某个人有将才,推荐给南宋,不料这人叛变了,他听到消息后,单枪匹马,闯到敌人的阵地里,把这个叛徒抓回来。从这件事看起来,他的武功胆识都不简单。后来他带了一万多人,渡江回到南宋来。可是他和岳飞的志向是一样的,天天想恢复国土,赶走金人,南宋始终没有重用他,而成为了有名的词人。凡是讲到文学,讲到宋词,没有不提到他的。
我们就看他一生的出处,年轻时是“太保”,充满了豪侠之气,文武全才。中间起来打游击,能在敌人的区域中带上万人渡江过来,向南宋上了几次恢复国土的计划,可是南宋的君臣不想北伐,没有采用他的意见。后来成了有名的文学家,也是有名的理学家。在南宋做官时,因为才气太高,受了很多打击,几次免官,人家检举告发他“贪财好色”四个字,但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他不在乎,下台就下台。可是每次碰到地方上出了问题,兵变了或政治上出毛病了,又起用他,调去平乱、整顿,他去了以后,不到几个月就把这些事办好了,他的才具之大,由此可知。我们今天提到他,就是因为他始终抱定了立身出处要正大,不管表面的行为怎样,他的立身出处则始终是正大的。这一点在他晚年的诗词里,就看到很多,其中当然也有牢骚,可是站在文学的立场,看他的成就那么高,修养好,儒、释、道三家无不晓通,虽有牢骚,到底情有可原,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我们现代如果认真研究历史,鼓励青年们效法辛弃疾这一类的人,也是有道理的。
我们讲到出处两个字,来看看他的词,其中有一阕就说:“出处从来自不齐,后车方载太公归;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这是他到南方以后,年纪大了时的作品。我们看这首词的上半阕,他说,人生的出处,第一站出来,不必要求每个人都是一样,各人可以不同。他引用周代的历史,文王找到姜太公,非常礼遇,马上把自己的尊贵座位,让给姜太公坐,自己驾车,把他请回来。致周代的政权八百年的稳固,王业的成功,计划出于太公之手。可是同样的时代,有伯夷、叔齐,连皇帝都不愿当,逃隐到最后,硬是饿死在首阳山,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两句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人的志向各有不同,有人要入世,有人要出世,有人面对千万两黄金,看都不看一眼,有人见到区区几百元,眼睛都发亮,各人出处不同。
这是讲出处方面,站在纯文学的角度看,并不是一阕特别好的作品,这是文学境界牵涉到学说思想的词,所以在他的集子里是有名的作品之一,一般人学他的词也很难学。人们提起文学家,每每先提到苏东坡,他是运气好,名气太大了。在时间上说,苏东坡比他早,是他的前辈,不过有人认为辛弃疾的词,因气派不同而超过了苏东坡。而辛弃疾的一生,少年公子、太保、游击队领袖,尝过流亡部队生活,当过将领,当过地方政治首长,什么都干过,声色犬马,好的坏的他都有,所以作品中有多方面的东西,气派完全不同。
有关立身出处的问题,在宋、明以后,又盛行一个新名词(当然,在现在看来,是旧文学的名词),叫“出山”,就是因为有了尊重隐士、处士的风气所形成。杜甫诗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便已有这种含意。讲到这里,我又想起我的老师袁先生,题灌县灵岩寺的一副对联。灵岩寺靠近都江堰的灌口,先秦时代,西蜀太守李冰父子修建了灌口—都江堰,自有了这个扬子江上游的伟大水利工程之后,一两千年来,才有成都天府之国的农田水利。所以四川人为了感戴李冰父子,在灌口修建一座二郎庙,永远留给后人馨香膜拜,威灵显赫,无尽敬重。袁老师的上联是:“溉数万顷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个比邻秦太守。”下联是“揉千七则藤葛,不说话亦堕,欲说话亦堕,拈与胡僧阿耆多”。下联是禅门公案,不去管它。上联所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借此为颂扬秦太守李冰父子的千秋功业,实在可作为千古名臣出山从政的最好典范。
我们为什么讲辛弃疾和他的出处?因为《阳货第十七》这一篇书,大部分都是讲孔子的出处。我们如果把辛弃疾这阕词中上半阕四句话的观念,都记住了,然后研究到了《论语》第十七篇的一半,就可以用辛词这四句话,作这篇上半篇的结论。现在再来看《论语》本文。
阳货的火腿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这里“豚”应该多一点写作“豚”,念“斫”的音,是蹄膀。但现代的国语念成“屯”音,写法就该是“豚”,为小猪,即广东人的烤乳猪。照道理,这里应该是“豚”,一个蹄膀,等于一只火腿。
阳货的相貌很像孔子,所以孔子在陈蔡之间,被人误认是阳货,把他包围起来,要杀掉他。阳货是鲁国一个大坏蛋,一个奸臣,可是很能干,总想拉拢孔子,有所企图,因此他想要见孔子,孔子始终不和他见面,都推掉了。后来有一天他去看孔子,没有见到,就留下一只火腿送给孔子。在古代送礼,不像现在这样随便的,阶级不同,送礼的方法和内容也不同,等于现在国际间外交礼节的赠勋,因受勋人的阶级不同,所送的勋章类别等级也不同。这次阳货送了孔子的火腿,是厉害的一手—你不见我,我却要见你,你看不起我,我却看得起你,这使孔子棘手了。怎么办?从这件事我们也可以知道孔子这位圣人,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呆板,他也有一套的。大概先让他的学生做一个情报,打听一下阳货的行踪,趁他不在家这一天去回拜,留一个名片不失礼。不料在路上又遇到了阳货,孔子再也没有办法不跟他见面了。阳货就对孔子说:“来,予与尔言。”我们看这个文章,古文写得很简单,但是就和白话文一样,表现出阳货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于是他对孔子提出第一个问题,有一个人满腹经纶,有学问、有大志,像袋子里怀了宝贝一样,可是碰到自己国家那么动乱,却不肯站出来,用他的经纶救世救国,在一边袖手旁观,你孔子是一天到晚提倡仁道的人,你看这样一个人,可以说他仁吗?孔子说,这样是不对的,不能说是仁的。孔子这下吃瘪了。阳货又提出第二个问题问孔子说,一个人有思想、有办法,才能很大,可以为国家做事,可是每每失去做事的机会,甚至机会找上门来他都不要,你孔子说说看,这个人算是有智慧吗?孔子说,这样也不对的。在第二个问题上,孔子又吃瘪了。由此可见阳货是个大政客,他并没有直接说孔子不对,只提出这样两个问题。在孔子作了答复以后,他就对孔子说,太阳、月亮天天不停的在运转,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人一天天在走向衰老,等年龄大了,想救世救国,精力都没有了,岁月不可能永远停在年轻阶段的。于是孔子说,对!我快要出来做事了。可以说孔子被阳货逼得没办法,好像被逼到死角去了。这是孔子见阳货的著名故事。
但是,孔子真正被他逼出来没有?这也就是孔子确定自己的一生出处。如果孔子当时点个头,可以出来和阳货同流合污,要什么可以有什么,要权力就有权力,要财富就有财富,可是孔子绝不会出来,这就是古人所谓立身出处,自己应该站什么样的立场要搞清楚。所以我借用辛稼轩的“出处从来自不齐”这名句先来点题。
其次,我们看到这个做法,自己要拿来做借镜的,我们看到许多朋友,个性非常倔强,人格又很清高,但是这样性格往往锋芒太露,不但伤害了别人,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试看孔子,在这种地方,遇到了阳货的情形,这是孔子的态度,也是孔子待人处世的办法。
下面跟着记载孔子的话。所以我说,表面看起来,《论语》好像是一条一条,乱七八糟的记载,互不相关。如果照我们这次研究的方法看,它的内容是连贯性的,孔子的学生们编辑这本书,并不像会议记录或谈话记录一样,而是一种连贯性的编辑。下面这两句,本来好像与阳货的事情连不起来的,现在我们了解了他的方法,就看得出来,下面的话,正是阳贷这件事的注解。
《三字经》与孔子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曾经提到过,要了解中国文化,《三字经》和《千字文》这两本书非常重要。一个美国人跟我学了一年《易经》,然后用英文写了一本关于《易经》的书,在美国各大学应用。这位美国朋友说,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我们年纪都太大了,应该把下一代培养起来,于是把我最小的一个孩子带去了,当年才十二岁。不过每年暑假都回来,习毛笔字,读中国的四书五经。在美国已经读到高中了,最近写信回来告诉我,在美国课余读《三字经》、《千字文》,他说愈读愈同意其中的道理,并要我把“性相近,习相远”这两句,特别加以解释。这两句话就是来自《论语》,所以我们不要轻视了《三字经》,我们这一代,一开始就读这本书,现在的学生,对这本书是不是能够完全解释明白,还是一个问题。我始终赞成小孩子在课余要背诵这本书,到长大了拿出来,一点一滴都有用。
“性相近,习相远”这两句话,表面上是解释人的心理。人的性质虽有相近之处,但发展方向各有不同。在教育上就看得到,现在大学联招分组的办法,问题实在很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每一科系的真正内容,考试之前对自己的性向也不清楚,结果考取被分发之后,才发觉自己并不适宜这个科系。这就是糟蹋人才。现在的所谓性向,不是性相。“性相近,习相远”,人的性质相近,但是各人兴趣不同,习惯也不同。譬如说一个人的个性,硬是不喜欢这一套,可是硬把他拉到这一门工作上,慢慢习惯了,就与原来个性的兴趣越来越远。这还是表面的解释,照这样说法,用来作孔子与阳货见面的解释,等于拿孔子的话自己作声明,他们都希望孔子出来做官,后来孔子硬不出来。各人兴趣不同,习性也不同,没有办法与这个时代社会沟通,不受时代环境影响,自己始终超然独立地站住,这就是“性近”、“习远”的道理。这种修养是很难得的,这是连着上文的说明。
此外我们单独研究这两句话,问题大得很。就是孔子讲到形而上之道了。何谓“性近”“习远”?这个“性”字,在现代哲学思想上,也可以说是指人性。什么是人性?是个问题。根据中国文化,都用孔子的话,“人之初,性本善”。就是说人的原始,都很善良,没有坏人。关于性善、性恶的问题,我们已经提到过的。孔子在这里讲的性,虽然是有了生命的后天之性,但人一生下来,在婴儿阶段的天赋之性,还近于先天的本性,总是善的。“习相远也”,后来的习惯一来加上,越变越与天赋之性相远了。拿事实来看,我们每人个性,本来的善良的,习惯很容易学坏。这习惯对人是很重要的,环境会改变人,所以在教育思想上,对这六个字就要特别注意。“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习惯了以后,离开本来的善良、纯洁越远,嗜好越来越大。所以对于自己的修养,不管是做什么事,乃至出将入相,富到拥有千万美金,而能保持原来朴素的人非常少。这是学问的道理,须要高度的修养。往往本性是相近于道,习惯越来越坏,把自己变得远于道了,这是要注意的。因此: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这就是连接上面的意思,上面是讲性的相近,一般人没有基本的中心思想,容易受环境影响,习惯越多,距离自己本性越远,下面就说只有上智,第一等智慧的人,与下愚,最笨的人,不会受环境影响。最聪明人自己有思想,有见解,有中心主张;最笨的人,影响他不了。除此以外,世界上都是像我们一样的人,最糟了,说聪明也笨,说笨也聪明,聪明又笨,这一类人最易受时代环境影响。像我的家乡,有些最靠海边的穷家小户,一年到头都是在海滩拣一点最坏的蚶和红薯干,放点盐,喝稀饭。有一次,一位这样的穷人说,假使有一天发了财,餐餐都要吃某人家那样的豆腐干。他的欲望就是那么大,再好的给他吃也受不了,这也可以说就是“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有一天来了一些乡巴佬,我拿很好的外国巧克力糖请他们吃,他们走了以后,在桌椅下扫出许多巧克力糖来,原来他们吃了觉得是怪味道,丢掉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又错了,这也是“上智下愚不移”的道理。所以这中间有一个哲学:真正第一等聪明的人,是世界上最笨的人;真正笨到绝顶的人,就是第一等聪明人。这个话表面上看起来矛盾,大家仔细研究一下就会了解,所以人不须要玩弄聪明,喜欢玩弄聪明的人,最后还是失败的。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把上面这两条放在这里,作为孔子见阳货这件事的结论,是非常好的说明,等于替孔子自己解释了。一个人立身出处非常重要,绝不可以受环境影响,绝不受外来的权势、利益诱惑而变更初衷,要始终“确乎而不可拔”才对。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是一个地名,孔子学生子游在那里做首长。一次孔子到了那里,听到弦歌之声。这是孔子教育学生的高级方法,而子游却用这高度的文化礼乐在教育老百姓。孔子嘴巴一咧,比微笑又大一点的这么一笑说,子游真滑稽,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用这种高级教育来教育老百姓。等于杀一只鸡,动用牛刀,过于小题大作了!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子游,子游马上对孔子不客气了,立即来质询孔子说,老师,以前你不是常告诉我们,有知识的上等人要求学,学道后,能够扩充仁慈的胸襟,更能够爱人;低能的小人物更须要教育,更须要学道,因为低等的人学道就懂道理了,指挥起来就更方便,更怕是不懂道理。教育的目的在此,第一流头脑受了教育更好,下等人受了教育,自己好,对人也好。这个话,是你教育我的啊!我今日出来当地方首长,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我应该教育他们啊!孔子听了这话,立刻收回同刚才的话,告诉身边的其他学生,你们大家听好,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刚才是开玩笑说笑话的。孔子这一下真是错了。我们不必像古人一样,把孔子塑造得那么好,孔子也是人,有时候也会说个笑话。或者不经过大脑说话的时候也是有的。由此可见他们师生之间无所不谈,老师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给他退回去。
这一段放在这里,是文章上一个波浪,也和《阳货》这一节有关系,怎么说有关系?孔子这个时候,本身用不着出来了,他培养后一代,只希望自己这一班学生能够有所作为,对社会、时代有所贡献。所以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本篇编辑的用意,把子游出来为地方行政首长的事放在这里,说明了孔子用不着自己出来了,但是真的不愿出来吗?不然,这是出处的问题。下面问题就来了!
选自南怀瑾·《论语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