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新春·魔狩纪】天劫霓裳

作者:青铮

故事模板:羽衣

魔物:山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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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羽生长的过程痛苦不堪;但更痛苦的是皮肤、肌肉和骨骼对曾经的羽翼的记忆,就像那些没有再生能力的生物,仍能感觉到已经失去的肢体上并不存在的疼痛、撕裂、颤抖和灼热。

而更强烈的痛苦是整个身躯、所有精神和全部灵魂对羽翼的渴望:翼羽的支撑、飞羽的力量、覆羽的保护,以及绒羽温柔细密的覆盖……同时渴望的,是羽翼沐浴着光芒的温暖和闪烁,仿佛揉着黄金和宝石的碎屑,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温泉在皮肤下潜行,仿佛看不见的火舌轻柔缠绵的舔舐……还有风拂过的时刻,纤细的气流梳过每一缕羽丝,化作更为纤细锋利的战栗掠过全身,就像情人的手指与双唇触发的电流蹿过每一寸肌肤,刺进灵魂深处……那不仅仅是对羽翼的渴望,还渴望着那样的光,那样的风,风里的气息,芬芳,甜蜜、清爽、凛冽、葱茏……渴望着那样的世界,真正的世界,无尽的长空,漫天的星辰、清晨与午夜交替,四季轮回……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辗转反侧间这渴望点点滴滴,无穷无尽,由此而来的痛苦是如此鲜明而强烈,疯狂到近于绝望,犹如名为“人类”的生物,总是保留到最后才放弃的,被叫作“希望”的可怕之物。

素白的圆盘中烧制出凸起的山峦之形,抹着一层稀薄的鱼蓉,几粒金红色的鱼籽洒落其中,还有两片薄得透明的鲈脍,上面摆着几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药芹丝,仿佛远山积雪在夕阳下泛着微弱的金光,投影到初春的水面,落下淡淡的倒影……王曜用金错宝相花乌木筷子戳着鲈脍,不胜哀怨:这已经是第七道菜了,他还没有哪怕一点点吃进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难怪朝中都说,岐王府的宴席,哪里是请客,直截是祭鬼。

每一道菜都精美得像画、冰冷得像坟头秋雨、少得像翰林院的报销额度。

要命的是钦天监在这里下的禁制还特别多——就像下禁制不要钱一样。王曜不得不祭出大搬运术,还搭上一张五鬼符,才弄到一块胡饼藏进袖子里。还没想好怎么不引人注目地啃到饼,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也幸亏这里满是禁制,不然传出去,整个魔狩圈——甚至整个修真界,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正郁闷着,忽听见邻座一人的袖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然后只见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小颗黄澄澄的东西塞进嘴里。

好像是个糖炒栗子,王曜想着,人家这是早有准备呀……忽然间他豁然开朗,暗骂自己真是饿糊涂了,忙也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掰下一小块胡饼,悄悄塞进嘴里。

实实在在的食物的感觉,几乎让他泪流满面。

这才打起点精神看舞,果然不愧是岐王府,乐舞与菜式如出一辙:明明是香艳到伤风败俗的“绿腰”,配的曲子却是慢悠悠的《皱波》,音符简直像是在空气中没精打采地划动,露着大截腰肢的舞姬们也一个个端然肃穆,却又能听见她们腰胯间那一串串小小金铃摇荡出纤细锋利却又整齐划一的声响,才知道这一截截腰肢确实在随着音符以肉眼无法察觉的姿态扭动——好吧,要说呢,这舞技已经神乎其技了,但观赏起来实在是无聊得要死。

然而,就在这满堂冷火媝烟之中,偏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魅惑在荡漾摇曳,客人们只觉得又饿、又冷、又烦躁、又无聊,但就是不能把眼睛从舞姬们玉石般的肌肤上挪开。不用摄魂,王曜都能感觉到他们在无精打采和如痴如醉中辗转挣扎。“有点意思……”王曜无比珍惜地慢慢嚼着嘴里的胡饼,一边仔细打量,因为禁制开不了天眼,但是个人都能看出古怪,满座唯一正常的大概只有他自己,还有邻座那位“栗子兄”。

察觉到王曜看向自己,“栗子兄”展颜一笑——低级官吏千锤百炼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彬彬有礼、温和亲切、殷勤而不失分寸。王曜自愧不如,赶紧微微颔首为礼。“栗子兄”实在是个妙人,垂下手来轻轻一拨,一颗糖炒栗子就滚到王曜的座旁。

王曜做出“多——谢——”的口型。

就这样,他和岐王府犬狩大人结下了一颗糖炒栗子的深情厚谊。

“甚么‘犬狩大人’,王兄抬举,咱就是个狗监尔。”

熬过两个时辰的宴席,狂奔到烤肉铺子里劫后余生般的两人,已经老朋友般熟不拘礼了。

“不逢狗监,司马长卿到老也就是个卖酒的,犬狩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何况连我都知道,大人乃岐王殿下跟前第一得意之人啊。”

“栗子兄”闻言捶桌大笑:“只能说狗监自古号得意啊。”

当年举荐司马相如的狗监,可不就是名为“杨得意”么。两人相对喷酒大笑,愈发亲近起来。

王曜便说:“如今一只良犬动辄千金,千里宝马也不过此价,犬狩大人岂能不得意。实不相瞒,王某自幼便好这些畜生,虽说养不起,过把眼瘾也是好的。”

“栗子兄”既供内职,那是何等的机灵,闻得此言,就邀王曜闲暇时到岐王府找他“过眼瘾”消遣。

王曜也当真不客气:“翰林院旁的没有,闲暇最多,明日如何?”

“栗子兄”几分酒劲上头:“择日不如撞日,何必明日?”

于是乎,翰林院魔狩司的王曜大人,出了岐王府大门,吃了通烤肉,喝了几杯热酒,又以“爱犬人士”的身份,跟着狗监“栗子兄”,溜进了岐王府后门。

说是“犬舍”,养的并不只有狗。岐王好珍禽异兽,朝野尽知,王曜甚至看见了大食国进贡的狮子和身毒国进贡的龙蟒。且不论何等凶禽猛兽,“栗子兄”只须一声咳嗽,便战战兢兢如稚子闻雷;待他走过,又纷纷上来隔着栏杆牢笼磨蹭哼唧,百般亲昵讨好。王曜简直不忍直视:“我知道此时很该盛赞‘大人威武’,但这些畜生这般没出息,真是教我都替它们害臊。”

奉承得不落痕迹,“栗子兄”很是领情,灿然一笑,才慢悠悠地说:“王兄,此刻除了你我,便只有这些无知的畜生,你便无须再做戏了,究竟所为何来呢?不妨说与我听听呀。”

“咦?大人何出此言,王某只是来看看而已。”

“栗子兄”很是无辜地一摊手:“啧啧啧,王兄,这就不厚道了不是,你我一见如故,我并未以异类视你,你又如何不肯说真话呢。”

他说得如此坦白,王曜倒不禁失笑:“栗子兄——啊不,犬狩大人实在是想多了,我着实只是来瞅瞅而已。岐王府上,纵有天大的不妥,我一个八品半的小官儿,除了瞅瞅,又能如何呢?”

对方挑起眉毛,一脸似笑非笑“你当我傻呀”的表情。

王曜便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兄台本就是狗主人呢。”

“岂敢岂敢,也不过是人家养的一条狗罢了。”

“欸耶,大人这是把我也一并骂进去了嘛。”

他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栗子兄”倒是意外,愣了一愣,又从袖子里掏出那半包糖炒栗子:“栗子,还吃不?”

正在此时,一个小内侍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犬狩大人!犬狩大人!王爷说了,今儿个要——”一眼瞅见王曜,忙把后半截话咬断咽了下去。“栗子兄”笑着说:“莫慌莫慌,慢慢说来,王爷要怎样。”一边把栗子扔给王曜,揽着小内侍的肩膀,走到一旁听他细说去了。

王曜侧耳听了听,显然人家不打算让他听到啥,就索性好整以暇地一颗颗吃起栗子来。

打发走了小内侍,见王曜还在那儿吃栗子,“栗子兄”苦笑起来:“王兄果然名不虚传!也罢也罢,今儿既有缘,那便好生瞅瞅吧。”

王曜知道岐王府是所有王府里最大的一座,却再也想不到,府里还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山谷。

“看来是用了缩地阵——好大的手笔啊。”

至于山谷里藏的那些,饶是王曜三道六界见多识广,也大感震撼。

“我只道这几年海清河晏,长安城里的魔物们也收敛了许多,原来是都教你捉来此处了,余下的想必也四散奔逃了吧。”

银色的月光洒满山谷,触目所及皆是洞穴、坑道、水池、地牢、深井、高塔、悬笼……密密麻麻的禁制在月光下闪着一层层绿油油的幽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仿佛无边的黑暗之海被不祥的绿色的月亮照耀着,一波又一波扑打上来的鬼火般的潮头。有那么一个瞬间,王曜甚至迷惑地抬起头,以为连这里的月亮都变成了绿色。而在他身后,“栗子兄”踏入山谷的一瞬间,骚动几乎以有形的质地席卷整个山谷,嘶喊尖啸怒吼悲歌狂叫抓挠撕扯撞击摩擦种种声响动作瞬间炸裂开来,犹如火舌热浪般扑向他们,本就有些浑浊的空气被恨意和恐惧搅成一团浓稠巨大的黑雾,铺天盖地,王曜大惊之下,哪里还顾得禁制的反噬,慌忙捏了一个清净咒护住周身,却只见“栗子兄”一甩头,也不知怎的,一阵扑棱棱的罡风扑扫开去,刹那间整个山谷万籁俱寂,诸魔噤声,只余月光如水,扬起无数花瓣、草叶、毛发、鳞片和羽丝,沐浴着银辉,在风中纷纷洒洒,旋转飘落,仿佛在他眼前,一时间展开了一幅月下落雪图,美得不可思议。王曜捏着个未及施展开的清净咒,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囧在当场。

“栗子兄”见状,挑起一边的眉毛,很体贴地装作没有看见王曜的窘态,笑眯眯地说:“啧啧啧,王兄也是内行人,怎说这外行话,怕是得昆仑墟的天厉五残西王金母元君亲自出手,才能收服这满坑满谷的魔物吧。咱就是个看门的狗嘛。”

王曜这下子着实被惊到了,失声道:“这……莫非……这是金母元君的……”

“栗子兄”翻了个白眼:“矮油,王兄你好赖也是翰林院的嘛,我这只是个比方啊比方。我还说我是狗咧,难道我真的就是狗?”他一边为王曜的文化修养摇头叹息,一边沿着条小路很是悠闲地朝深处走去。山谷中道路纵横错综,王曜审时度势,识相地快步跟上。

所过之处,各种各样的情绪以各种各样的气息味道无声地翻滚涌动,怨毒、仇恨、恐惧、绝望……有的腥甜如血,有的恶臭如尸体,有的滚烫像岩浆,有的清冽如井水,有的芬芳如花朵……但魔物们无不躲得远远的,紧贴着禁制伤害的边缘,幽暗中只见无数双眼睛,追随着他们的动作。王曜把那个清净咒捏成薄薄的一片,蒙住口鼻,含糊不清地说:“有本事现个真身来看看嘛……”

“栗子兄”越发恨铁不成钢:“……今上只有咱王爷这一个同母兄弟,只要王爷不造反不干政,那还不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王爷沉迷魔物,搞得乌烟瘴气、不人不鬼,今上私底下不知道有多高兴呢。那钦天监还不可着劲地帮着抓魔物,禁制就像不要钱地堆过来……你看人家钦天监多会来事儿啊,你们魔狩司还在做梦吧……”絮絮叨叨间,他在一个大笼子前站住了。

紫铜铸的笼子,雕饰极尽华美,一串串的蔓藤和宝石璎珞纠缠在一起,开满紫色和金色的小花,花瓣在夜风中轻轻飘落。几只翟如缩在角落里,雪白的胳膊纠缠在一起,小小的面孔藏在那些金紫、银青和铜绿交织的羽翼下,红宝石般的眼睛从羽毛的缝隙里偷偷看着他们。意识到“栗子兄”确实在笼子外停下脚步,它们瑟瑟的颤抖就变成了剧烈的抽搐,甚至撞得笼子咣咣作响。

“栗子兄”慢慢地、一只一只地打量过去,它们本能地想抱得更紧,却又被禁制的力量驱使,不受控制地彼此分开来,只有纤细的青铜色的指爪,颤抖着彼此勾连着。

与此同时,一种无比奇异的近乎轻松愉悦的氛围在整个山谷弥漫开来,仿佛所有其余的魔物一齐松了口气,远远近近的,轻轻的笑声、隐隐的歌声、幽幽的叹息声和微微的喘息声,就像小小的水泡从黝黑的水底一串串地泛起来,“栗子兄”轻咳一声,所有的声音又瞬间屏住,回复成一片死寂。

“好吧,就你了,最那边那只,过来吧。”

饶是王曜博览魔物,也看不出这几只有什么分别,估摸“栗子兄”也就是随便选了一只。

被选中的那只,不顾禁制的灼烤,三条胳膊死死地抱着笼子栏杆,一股肉类烧焦的味道,混合着腥臊之气传来。它精致的人一样的小脸变成了死灰色,大大的红宝石般的眼睛充满了血,泫然欲滴,不敢看“栗子兄”,只死死盯着王曜,眼中满是绝望和哀戚。

王曜轻轻别过脸去。

其他几只翟如扑上去撕扯它,伴随着一片嘈杂尖锐的鸣叫声。“栗子兄”不耐烦地咋了下舌,鸣叫声戛然而止,被选中的那只终于停止了挣扎,闭上眼睛,任由同类把自己拖到笼门旁。

“栗子兄”打开笼子门的一瞬间,其他几只翟如迅速后退,而门前瘫作一团的那只,忽然睁开眼睛,眼中精光四射,咧开直至耳根的嘴里喷出一团毒雾,指爪间青铜色的光芒随着劈抓过来,就在“栗子兄”抬手去挡的瞬间,它巨大华美的羽翼哗啦啦伸展开,箭一般直冲夜空。笼子里其他的翟如愤怒地尖叫起来,周围的魔物随之哗然,“何必呢。”“栗子兄”叹了口气,身形拔地而起,狂风乱作,王曜还没有反应过来,逃走的翟如已被他摔回地上,一道道噼啪作响的禁制把它捆得像个粽子,血肉模糊,羽毛狼藉。

“好快!不愧是山顪,其行如风……”王曜简直看呆了,喃喃地说,“我觉得一会儿我还得再喝几杯……”

“栗子兄”拍打着身上和头上的羽毛碎屑,嘴里还飘出几片,满脸嫌恶地说:“算我的算我的,今晚我也得再喝几杯。”

半个时辰后,诡异的二人组合又回到了烤肉铺子。

“客官,刚收拾好的鹌鹑和斑鸠,要不要烤几只来尝尝?”

“不要!只要酒!”

几杯酒下肚,王曜惊魂甫定:“咱们王爷到底要使翟如做什么呢?”

“栗子兄”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王兄,你要是只瞅瞅呢,那就还是别问了。”

王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就是瞅瞅,就是瞅瞅……”

“做什么也不一定啊……今儿个么,我估摸着应该不是用来吃……这是你的本命行当,你该比我懂得才是啊……好像也没听说这玩意儿吃了能怎么样吧……”

“额……老板!再来一壶酒!”

“啧啧啧……”“栗子兄”袖子里居然还有几颗栗子,他咔咔地咬着栗子,笑道,“这就是让我等魔物闻风丧胆的王曜王大人哪。”

“惭愧惭愧,我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魔物之为魔物,到底能魔障到什么程度。”

“哟,这是说我么?”“栗子兄”挑起眉毛,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要说呢,我也没料到威名赫赫的降魔王少出尽百宝弄了张岐王府的帖子,也就真的只是过来‘瞅瞅’。”

王曜有点没趣,讪讪地说:“岐王府搞成这个样子,还三天两头请客作甚?”

“有些魔物也得要人的精气魂魄养一养嘛。”

“我擦!老子明儿就申请出远差……”

“栗子兄”噗嗤一笑:“要不是钦天监的各位大人相助,我一个小小的山顪,也就仗着动作快一点,能看得住啥啊……王兄王兄,不是我说你,怪道堂堂王家子弟,到如今也才八品半。你就一点不肯用用脑子?莫要咱俩大水冲了龙王庙,白叫钦天监看了笑话去。”

王曜沉吟片刻,忽然决定据实相告:“想必你也听说了,宸妃娘娘的病,来得既突然,又一日重似一日,太医院束手无策,上头很是忧心。有人说是两年前岐王进的那件霓裳羽衣,半个月前开始作怪,就拿出来给我们瞅了瞅,都骇得要死,还真有人不怕捅破了天哪,那竟是一件青鸾霓裳……”

“栗子兄”点头笑道:“没错,两年前我们确是捉了只青鸾,扒下羽衣进了上头。”

虽然推测应当如此,但听得小小一只山顪,坐在街边的烤肉铺子里,大喇喇地说出“捉了只青鸾”、“扒下羽衣”,王曜还是一口酒喷出老远,呛的咳嗽连连:“我得记着……以后见了山顪要绕着走……”

“过奖过奖,承让承让。”山顪“栗子兄”笑容满面,“但要不是今上与宸妃夜游月霄,看了一曲霓裳羽衣舞,怎么会大搜天下要给宸妃弄一件羽衣呢。你说,要不是青鸾霓裳,难道我们还真的去扒件凤凰羽衣不成。”

“妈蛋!真有种!我以后见了你们禹伐山的魔物都绕着走!”

山顪哈哈大笑:“你还是见了钦天监的弟兄们绕着走吧……王兄,你且同我放下心来,虽是只青鸾没错,但天君邀人皇看舞在前,宸妃以霓裳羽衣擅宠于后,就是西王金母元君真的怒了,大概也不过杀只狗意思意思吧。”说着,他还比着手刀往自己脖子上砍了砍。

“还等元君发怒?一只青鸾就足以把你我连上整个钦天监的人还有半个长安城给撕了。”王曜这会儿看这只山顪,已经很有点看一个疯子的眼神了。

山顪笑笑:“不妨事,这只青鸾,笨得很。”

王曜深吸一口气,忍耐地问:“那究竟你们扒下霓裳之后,把那只青鸾怎样了?为何羽衣一直好好的,这会儿突然开始作怪?”

“嗯……”山顪犹疑了一下,打量王曜的脸色,觉得他应该还能承受,才压低声音说,“一来怕青鸾若死了,羽衣失了灵性,惹得今上和宸妃不快,二来呢,咱们岐王一向有些癫狂,竟还想着再弄一件霓裳,就索性关起来养着,看能不能再化炼出一件来。结果半个月前,被我养死了……”

王曜就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眼睛都直了:“你、把昆仑墟的一只青鸾、关起来、养死了!!梅林的猫头鹰啊!你丫其实不是什么山顪,特么的是只天狗吧!!!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已经喝醉了,我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听见……”

“所以啊,”山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头道,“我就说笨得很嘛……”

“闭嘴!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痛楚就像是无尽的更漏,即使失去意识和知觉的时候,水滴仍在一声声敲打着铜壶,就像痛楚敲打着每一寸肌肤和每一寸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稳、冷漠而无情,永不出错,永不止息……所以当水滴终于出现放缓的迹象时,当痛楚终于在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下动摇屈服时,比恐惧、绝望、痛恨和不甘更快席卷全身的,是疲倦,深深的,甚至带点甜美的疲倦……终于要结束了,这世上终究是有一种力量,比一切禁制、一切魔法、一切渴望、一切天条更为强大,就连名为“人类”的生物,保留到最后才放弃的,被叫作“希望”的可怕之物,也无法与之抗衡。

死。

痛楚在死亡的阴影下绝望地挣扎着,从来没有如此强烈,也从来没有如此无力,因为无力而更加疯狂凄厉……把它拿走……最后的念头:把它拿走,让我死……让我死……于是,一个声音回应了,黑色丝绒一般的声音,像死亡一样沉静,一样温柔,“如你所愿……嘘……如你所愿……”

修长有力的手指准确地按住疯狂跳动的血管和筋脉,就像一个拥抱隔绝开整个世界,隔绝开所有的伤害和恐惧,整个世界就这样碎裂、坍塌,收缩成一个怀抱和一个声音,“很快了……嘘……快了……就快了……嘘……快了……自由了……给你……如你所愿……”

早已消失的视觉,最后回来了一瞬间,一点模糊的微光,似乎照亮了一张脸,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那声音,温柔、沉静、缓慢、仿佛黑色的丝绒,死亡的黑色丝绒,轻轻滑过,“……嘘……快了……听我说……去找你的羽衣……你能够做到……你能够……去飞……飞……我的……”

我的……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终于再一次拥有了羽翼……死亡的黑色的羽翼……

“就是这样了,既然青鸾已死,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我们魔狩司只负责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打击魔物犯罪,整顿魔界风气。至于没犯事儿的魔物是杀是剐,是死是活,一概和我们没关系。钦天监既然管杀,就要管埋。”

最后王曜很光棍地如此报给“上头”。

“上头”也很光棍:“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擦!这样是要闹哪样啊?!王曜在心里默默吐槽,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忧国忧民:“至于宸妃娘娘,还请上报宫里,无论如何,绝不可再让娘娘看到那件羽衣,那已然是不祥之物,若教娘娘看到,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个,在下日后决不承认说过此话,但实在是把它烧掉为上……咦?要不就交给钦天监处置好了,他们既然管抢,就要管烧。”

钦天监也有人到场,是个从八品的挈壶正,这时实在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一脸“拜托我也在这里啊”的表情,等众人看向他的时候,他又换上一脸无辜诚恳地说:“我们钦天监也是听差办事嘛,不然呢?难道我们情愿不务正业,大把银子和精神耗费在禁制符阵这些怪力乱神上头?我等皓首穷经、学究天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尝不想专注求索星辰奥秘呀。”

真的是没有最光棍,只有更光棍。王曜竟无言以对,只能翻个大白眼。

“上头”沉默片刻,忽然正色道:“时无魔物,乃使山顪横行,成何体统!岐王金枝玉叶,自然不容闪失,但难道我等还收拾不了岐王府的一条狗?”

王曜心一悬:糟糕!这哪里是打狗,分明是上头要找替罪羊了。

他还没开口,挈壶正小哥赶紧表态:“此言甚是!之前岐王府相关事宜,未曾及时知会魔狩司,此时想想,着实欠妥。不如此番就请魔狩司出手料理了,这实在是为陛下和岐王分忧的好事啊。其间但有用得着我们钦天监之处,还请不要见外,只管吩咐,旁的不敢说,画个符炼个禁制什么的,我们擅长呀。”

王曜闻言,把心放回肚里:但凡有人开始往外推,这事儿就能黄。便也正色道:“岐王跟前,我们翰林院一个魔狩司哪里上得台盘。陛下和王爷既然如此信赖倚重钦天监,我们岂可贪天之功。还请钦天监有始有终才是,这实在是为陛下和岐王分忧的好事啊。其间但凡有用得着我们魔狩司之处,还请不要见外,只管吩咐,旁的不敢说,盯个梢跑个腿召个式神什么的,我们擅长呀。”

挈壶正小哥也是个妙人,和王曜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不仅不恼,分明有点想笑的样子,赶紧打着哈哈顾左右言他:“哎呀,起风了起风了——咦,这个时候怎会起风呢?”

果然此风来得蹊跷,竟是沿着朱雀大街直卷向承天门而去,一时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还真不能说挈壶正小哥话题转换太生硬。王曜心说哪里来的好风如此凑趣,忽然之间,心念电转,跳起来喊一声不好,顾不上召马御风,一个幻影移形就追将过去,尽管如此,他也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禹伐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犬,人面,善投,其名山顪,见人则笑,其行如风,疾如矢激,现则天下大风。”

王曜追进朱雀门时,风已经停了,但整个天空仿佛在燃烧,青色火焰犹如洪水一般冲刷着长安城的上空,卷起的怒涛拍打着天际,又呼啸着飞流直下,像是无数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巨人抡起巨浪的大锤砸向尘世——

死——

死——

死——

死——


火焰的冲击伴随着意识的狂流横冲直撞,强烈而疯狂,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念——

死——

死——

死——

都给我死——


长安城的结界在青焰之海的冲刷下闪现出危险的白色光芒,在有的地方,这白色的光芒已经被青色的火焰吞噬着,摇摇欲灭,而火焰中,也开始隐约示现世间语言无从描述的庄严、残酷、苍白、华美、空洞而恐怖的毁灭之相。

“这不是真的我在做梦一会儿就醒了老头子问我要走修行还是走科举我选的是科举我要中举我要娶美女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都他妈的是幻觉……”王曜脸色发白,叽里咕噜地念着他从未念叨过的、最后压箱底的、没有任何力量作用的“咒语”,抖抖索索地刺破已经不怎么听使唤的手指,龇牙咧嘴地用血滴在尘埃里画出一个小小的符阵,近于绝望地盯着,符阵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满嘴苦涩和铁锈味道,然后,忽然之间,血滴的符阵亮了起来,一朵小小的、血色的红莲之焰,在尘埃中跳动,把王曜的身影投映在长安城的结界上,一道拉长了的,摇摇晃晃的黑身投影。黑色的身影逐渐扩大,缓慢而艰难地,逐寸逐寸地向上攀爬,一点一点地遮蔽了整个长安城的天空,与青色火焰的怒海狂涛相抗衡,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心余力绌、提心吊胆……但竟能始终不坠,将青焰之海的怒潮挡在结界之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王曜的额头上滚落,砸向血滴的符阵,本就微弱的红莲火焰被打得岌岌可危,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王曜只觉得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而整个长安城,陷入了诡异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其实只有一个瞬间,极短极短的一个瞬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山雨欲来的青白色天空忽然黯淡了下来,也许有人觉得眼前一黑,但就那么一下子,随后只见云开雾散,天色如常,几朵青白色的云彩,从湛蓝的天空中缓缓飘散开,清风徐来,晴光澹荡,竟是长安城数月不逢的好天气。

这样的午后,应该与二三知己,坐在紫藤花架下品一壶好茶啊。王曜跌坐在坍塌的宫墙外,有点头脑不清地想:真没想到自己此生最后的念头是这个。

不对,这还不是最后的念头,最后的念头是:该死的禁军和羽林卫到底会在多久之后赶到呢?

估计是赶不到了。王曜看着那个青色的纤细的身影,悬停在自己面前,青色的羽翼半垂在身后,却仿佛遮蔽了他眼前所有的天空。

传说中的“垂天之翼”,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徒劳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但那青色的身影仿佛和天光一同流动,就像在他眼前渐渐融化,她仿佛已经与羽翼融为一体,而羽翼的边缘消失在光芒中,王曜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对她伸出手去,他的手会穿透她的身体。

而那张脸,曾经被无数诗人才子称颂过的绝代佳人的容颜,让人间天子为之触犯禁忌甚至荒废朝政的无与伦比的容颜,正在他眼前慢慢地幻化,幻化成为另一种生物。

曾经属于人类的灵魂已经销融了,曾经属于人类的模样也正在渐渐融化变幻,语言的能力应该是早就失去了,但王曜能够感觉到她在对他“说”,每个字都像是曾经砸在长安城结界上的巨人的大锤,恶狠狠地砸向他的神经——

我——要——杀——了——你——你——你——


他想要说什么,但是在她熔化的青铜般的眼睛的注视下,他的喉咙就像被掐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整片青焰之海,看到了灭世之相,看到了死光,看到了神迹,看到了天庭的劫火、地狱的烈焰,看到了无数魔物的哀嚎和怒吼,整片山谷的恐惧与疯狂,看到了无法用时间计算的被囚禁的岁月,从天国落入地牢的日日夜夜,看到了一双眼睛,沉静而温柔,仿佛死亡一般的沉静温柔……看到一双手,鲜血淋漓,捧着她的羽衣……还有一个声音,黑色丝绒般的声音,缓慢,轻柔,犹如耳语或梦魇……去飞……飞啊……我的……我的……

我的青鸟。

清刚亮烈的鸣叫声拔地而起,青色的羽翼随之划破天际,转瞬之间,就只余一道青影,随即消失无踪。

几乎不肯相信自己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王曜,就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大汗淋漓,手指痉挛着慢慢松开,符咒的碎片化作指缝间的灰尘和沙粒。

一个简单之极的镜影咒,将对方的眼中心底的东西反弹回去,如此而已。

“栗子兄,那应该是你吧……”王曜喃喃地说,“你真他妈的……操!牛逼……”


远远的,岐王府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王曜拖着一只山顪残破的尸体,晃晃悠悠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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