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翅膀(我也不知道该归到哪类的短篇小说)

秦多拉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掉,从前额到后脑,头发渐渐稀疏出地球仪的样子。海洋丘陵和湖泊,她头顶有着自然万象。

整个地窖里最多变的地方就是她的头顶。

此外只有两个黑箱子,一个半满着的便桶,半地窖枯草,和偶尔光临的老鼠。

我在黑暗中裸身站立,努力辨认秦多拉的头顶和雪白的身体。

秦多拉在抠头皮,借着窖顶的光我看见她头发稀疏,长期营养不良,瘦骨嶙峋,颧骨很高。眼皮上的眼影从粉红变成藏黑,肋骨一条条凸出,犹如将死的老狗。

她说她从高考考场上下来被抓来,每天喋喋不休,后来她就不说了,大约明白痛悔过往追忆过去在地窖中和放屁无异。

秦多拉来这里一年,终于习惯地窖,像和它同生共死。

我短发渐长,每年我用老鼠的骨头磨尖割断头发两次,大约因为割掉太多,我并不脱发。秦多拉知道这事,但她疑心我有多余的食物可以饱腹。

我在地窖两年,秦多拉是我见过的第六个女孩。在她之前有五个女孩陆陆续续到来,陆陆续续死去,我活在黑箱子中,几乎死于睡梦,睡梦中重复别人饿死和自残的死法,足够两年。

第七个女孩在第三年的第二个月出现,从窖顶用绳子吊下来,最初昏迷,醒来后问我们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她。我和秦多拉在箱子中睡觉,等我们愿意接纳来者,她已经习惯了地窖的生活。某个时刻,会有人从窖顶缒下一人的小筐,里面写着该被带走的人的名字,于是人跳进去,过几个小时被缒回来。过一会儿从窖顶扔下三个馒头和小半瓶水,我们各自捡起食物来吃。周而复始,一天来一次,我用此计算天日,掐算自己的余生。

新来的女孩和我们不同,她骨骼坚实,她血肉饱满。她每天洋溢笑容,在角落和老鼠对话。

秦多拉得出结论,她是个疯子。

有第三人,人际就变得稳固。秦多拉转而站在我的战线,每天数着自己还剩几根头发,也数着新来的女孩往老鼠堆中钻的时间。她企图从我这里得到对新来人的意见,但我不言语。我和她并排坐着,看幽暗中并不能看到的新来的女孩的方向。

我不认识字,只对自己名字的笔划有模糊认识,因而我不认识新来的女孩姓甚名谁,她也不打算和我们深入交流。

这段时间,秦多拉进筐里缒上去一次,新来的上去一次。

明天该是我,我在箱子里睡觉,便桶发出腥臊的气味,我和秦多拉都被这股味道腌制,臭得不能再见人间。

我睡熟了,但是半夜胃痛醒来,突然发现有光从黑箱子缝隙透出。

我从最宽的缝隙望出去,看见新来的女孩不知用什么方法掀开了顶盖。

于是不知是阳光还是别的什么光流泻下来。

久违的,没有人在窖顶窥伺时的光。

于是我第一次清楚端详新来人的面孔,血肉都鲜活,染了一头红发,剪短至肩,肌肉紧实,和我和秦多拉一样浑身赤裸。她探出头打量,手撑窖顶看一圈,背对我,背后蝴蝶纹身展翅欲飞。

她合上盖子,把我们都淹没在黑暗中,接着她跳下来,我听见沉闷一声响。

挪开箱子盖,我探头借稀疏的光扫视周围,新来的女孩朝我走来。

“一起出去吗?”率先开口占据主动权,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我说不出话,我摆摆手。她身后,秦多拉咳嗽两声:“你想害死我们吗?”

“什么?”

“被那个人发现了,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为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秦多拉不打算解释,“余善,明天是你上去,你去告发她,我们两个可以少受苦。”

我点头,新来的女孩注视我,抬手捻了捻我的短发。

腥臊味重新涌过来,我从箱子里跳出来,对着便桶干呕。呕吐不出东西,胃里空空。

新来的女孩摸我的头发,在耳边说:“剪短头发不是为了活下去吗?”

我始终沉默,吐得眼睛发红,我回到箱子里。

我听见自己咳嗽,胸腔空空,咳嗽扇动肺叶,把凹陷的肚子吹胀压瘪。

我听见自己压抑呜咽,后来听见女孩唱歌。秦多拉斥责女孩打扰了别人的睡眠,说得好像我们身处个什么体面的居民楼一样。

女孩一夜未睡,第二日光照地窖时,我拎着便桶上去。沐浴在女孩若有所求的目光中,但我并不在意。从前我梦想从这里逃离,回到我所熟知的人类生活。后来我比我的身体先一步死去,灵魂碾成泥土,将自己摔散了,揉捏在这囚禁人的地窖中,我和地窖融为一体,我扎根在此,没有逃出去的欲望。

出去第一件事将便桶倒掉,放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清洗。

洗过之后洗净赤裸的自己,没有鞋袜,脚底重新粘泥。

我跟着拉我上去的男人走在半遮半掩的日光下,院子里有一半凉棚一半葫芦架,凉棚上晾满了男人女人的内裤,葫芦架上葫芦才结成。

男人一身西装,穿着得体。他的皮鞋踩出优雅的声响,我是他驯养两年的老狗,跟在他身后不偏左右。

两年前他从人群中狩猎我,我成为猎物,从此被囚禁在这个小院中的地窖里,暗无天日地苟活到如今。

我没有对他说新来的女孩的偷跑计划,语言匮乏,我难以将男人和我划归为一个阵营。秦多拉兴许会生气,但她会淡忘。淡忘像水冲开两粒盐,最终只有寡淡的表情留下。等过一段时间,秦多拉侥幸活着,就会像我一样不言不语。因为语言终于没有必要,我们不是文明人。

秦多拉像啮齿动物一样啃咬指甲,我从篮子里下来,略过秦多拉,趁头顶的光未灭,打量角落的女孩。她靠墙而坐,支开腿,把厚厚的干草拖到角落垫在身后,她身边传来老鼠的叫声。

“那人怎么说?”

等我们眼前都黑下来,秦多拉啃着指甲问我,我想象她用志得意满的神情打量新来的女孩的脸色。

“他什么都没说。”

男人对逃亡不关注。我来这里两年,得知男人的奥秘。

他种葫芦,在葫芦上烫花,和老年人聚在一起把玩。

他在人群中狩猎年轻的女孩,将她们带回这里,扔在地窖里。

他并非常规的变态杀手,他是个神经质的艺术家。

他将年轻女孩揉皱,变成枯朽的老人,让她们在自己的镜头前,在画笔下不朽。

摄影和画作下都裱好挂起,整间屋子像扑克牌叠起,人置身其中,眼花缭乱。

他控制女孩迅速老去,他记录过程,他赋予未生子的女孩母性,因为母性是女人的唯一价值。

我已经老去,我即将死去,他记录我的人生,他毁灭我的余生。

男人曾经透露过这是一个废弃的工业城市,荒无人烟,在一处平原上矗立,我们从院子出去,也难以回到人类世界。

黑暗中我将便桶放下,秦多拉像只抱崽的母鸡展开松垮的翅膀坐上去,翅膀簌簌落落掉了一堆毛,她揪着头发一边解决生理问题一边薅自己的头发,薅完头发啃手指,终于她倒吸一口冷气:“咬破了,天天吃馒头还长一嘴耗子牙。”

她说完就亮了片刻,上面抛下两个馒头和半瓶水,似乎忘记了这里有三个人。

份额变少,我们顿了顿,盯着那两个馒头逐渐淹在黑暗中。

两个馒头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够分。

我和秦多拉瘦骨嶙峋,在每日一个馒头的供应下勉强活着,等馒头变成三分之二的大小,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像从前的女孩们一般饿死。

女孩在角落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你施舍谁?”秦多拉哑着嗓子,“你白白胖胖爱吃不吃。”

女孩不答话。

我琢磨不透她究竟什么意思。

最后达成协议,每人少吃一点烧心烧肺,不如轮换着来,当日被篮子吊出去的不参与分馒头,这样三天两顿饭,每个人吃的份额相同。

我们为了这点馒头艰难活着,大家达成短暂的协议。因为明日是女孩出去的日子,明天的馒头由我和秦多拉享用,于是秦多拉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再难为女孩。

箱子里照常狭小逼仄,蜷缩着睡下,犹如重回子宫一般。

晚上总是听见啮齿动物啃咬木头啃咬沙石的声响,沙沙声不断传来。我不再探出头去,但是箱子盖被打开,一只手按在我肩头。

我听见有人对我说:“请你帮帮我。”

一动不动,我侧耳听她说话,但她没有说话,在我身上画字。然而我不识字,不认识她究竟写了什么,但她合上盖子,仿佛对我说了什么一样。

女孩不在时,秦多拉格外活跃,她在地窖里盘旋两圈,在干草堆上躺下,刚巧倚着墙:“她也勤快,这么一摞挪到墙边,腾出来的地儿那么空,看着心慌。”

“干草里有耗子,挪远点儿也好。”我开口,秦多拉稀奇得咂嘴,但没吭声。

她也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照旧躺在干草上。看来她什么都没有发现,我默然和女孩分享了一个秘密。抑或是我想多了。中邪了一样,脑海中总盘旋女孩有力的胳膊攀爬上窖顶的那一刻,天光大亮,她身后的蝴蝶盈盈的,像要起飞。

“我觉得她肯定有问题,以前咱俩是俩馒头,她肯定得罪了‘那位’,不然为什么要惩罚咱们呢?就俩馒头我真该饿死在这儿了,没饿死耗子也饿死了把我啃了。”秦多拉视男人为主宰,全然没想过罪魁祸首的存在。所以我说她已经习惯了地窖的生活,她已经秃得差不多,头顶不再斑斓。

“‘那位’兴许在玩游戏。”我说。

“什么?”

“我以前见过人斗蝈蝈。”想了想,我总觉得说这话不合适,“就是你死我活,他要那个最厉害的。”

“意思让咱抢呗?”

“……”我发现秦多拉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她比我死得更彻底。

她不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拿来玩弄,或者是拿来做研究,做观察,总之各种各样的名目都好,最终一个实验下我和秦多拉还有女孩露出什么样的面孔,上面的那个人都会觉得有趣。

我没再说话,秦多拉意识到她得不到回答,不断地啃咬指甲,吐出来,呸呸呸,躺在干草上,憋着一泡尿,等女孩把便桶带回来。

女孩没有把便桶带回来。

她从筐子里跳出来,手里空空,秦多拉嚷道:“你是想让我撒在你箱子里——?桶呢!我憋了半天了你没带回来?”

女孩于是抬起脸来:“喂,不好意思我忘了,把我缒上去我再提回来。”

等她再次回来,秦多拉骂骂咧咧地坐在桶上,哗啦啦地解决的同时,女孩似乎在笑。背对秦多拉,她在我身上又画了画什么,我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认字。

她画的速度慢了些,等窖顶重新打开,这次扔下来了五个馒头,男人迟迟不掩上盖子,他冲着我们笑道:“余善一个,秦多拉一个,剩下的给沈蝶。”

原来她叫沈蝶。是因为后背的蝴蝶才叫沈蝶,还是因为名字中有只蝴蝶,才去后背纹上蝴蝶,不得而知。

但是她得到了意外的恩惠。秦多拉坐在便桶上半晌没吭声,终于她嚷道:“余善,你把我的馒头递过来吧,我怎么这么肚子疼呢,我怎么这么想放屁呢?”

我捡起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给秦多拉。男人终于掩上了盖子。

秦多拉陡然呜咽起来:“你真有本事。你是不是让他上了?你就值三个馒头你就能活下去,呸,不要脸。”

在地窖中生活的姑娘各色各样,但是大家的经历完全相同,

进入地窖,每日上去,给男人摆出各种姿态观赏狎玩,男人虽然变态,但他没有侵入我们。

因为我们不漂亮。

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地窖生存过,男人对她提出发生关系的要求,

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野蛮啊,你的名字叫男人。

她掐指盘算自己何时怀孕,那段时间我们每个人端着一个馒头看她吃好几个馒头,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在没来月经的第三个月将自己溺死在便桶中。

并不因为羞辱而死,也并不因为怀孕而死。

而是当初在地窖里的人,嫉妒她拥有很多馒头的特权。

我嫉妒她,我从她身上看到光鲜亮丽美艳动人的卑贱。

我们没人和她聊天,死气沉沉一片。

直到地窖淹没在尸体和粪便的臭气中时。

我第一次领会到游戏的意思。

施舍和夺取,都是那自诩主宰的男人的意旨。

我们可笑得不值一提。

沈蝶拿了一个馒头,另外两个放在秦多拉的箱子上。秦多拉嗤之以鼻,但晚上忍不住吃了半个,她太饿了,肚子里空得能容纳宇宙。沈蝶默然不语在墙边靠着,她身后源源不断地传来耗子唧唧喳喳的响动。

秦多拉缒上去被带走的那日,我和沈蝶相处。

心境不同,我看见她,心里隐约想起她在我身上画字。我不认字,无法和她分享秘密,蜷缩在巷子中,总听见沈蝶像身处耗子窝一样,啮齿动物咔嚓咔嚓嚼碎东西的声响愈来愈明显。

但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清,我压下自己的猜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想来看看我的工程吗?”

“那人知道了,我们的下场会很惨。”隔着箱子的木板我回答她。

“能跑为什么不跑呢?我在这儿看见有个洞口,不知道是不是耗子咬的,反正通向耗子窝,那边直通下水道。我一直引耗子来,让耗子把洞口掏得大一点。之前也一直想办法留在上面,观察了一下方位,应该能通出去,”沈蝶自顾自地说道,“可惜我没什么好工具,不然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出去了。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身体不够好,我出不去。”我被她煽动,简直就要活起来。

“为什么不试试呢?既然有多的馒头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养身体呢?”

“你果然——”

“这种事情很重要吗?”沈蝶声音似乎有些不快,“后退几步讲,我拒绝了来着。我只价值几个馒头吗?况且,被你们孤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嫉妒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我沉默片刻,想起从我自己嘴中吐出的游戏的话。

从箱子里拿出我从前偷偷藏下的骨铲,是用死去女孩的腿骨做成的。

沈蝶找到的洞口是过去我孤身一人时,在秦多拉离开时,一点点刨出来的。

我决定和沈蝶分享同一个秘密。

“等之后找个好机会和秦多拉说吧,到时候一起挖通就能跑出去了。”沈蝶说。

“你在我身上写的什么字?我不认得字。”

沈蝶还没有回答,头顶便传来阵阵轻微的颤抖。

我想是秦多拉和男人回来了,我瞥了沈蝶一眼,将铲子重新藏回我的箱子中。

秦多拉回来,没有带便桶。

她被头顶的光笼罩,圣洁得仿佛天使一般。

男人朝下面瞧着,秦多拉笑:“沈蝶,我已经告诉那位你想跑了,余善,你包庇她,那位说沈蝶先上去,你一会儿再上去。”

……

我沉默片刻,秦多拉啃咬指甲,发现我们二人都不动。

脚下生了两朵云,我想往我挖好的洞口去,但沈蝶走过来,右手压在我肩头,拍了两下,往前走去。

我将目光钉在沈蝶后背,盯着她后背的那只蝴蝶。我甚至期盼她立即长出翅膀来,将她和我从地窖带出去。让秦多拉自己葬在这地窖里去吧,她真正地死去了,她真正地——

我几乎不能形容我的情绪,我开始耳鸣。

沈蝶站在筐里,她血肉肌理都还丰润的身体几乎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我没吭声,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世界重归黑暗。

“余善,不是我心狠,咱们现在不说,她到时候自己跑了,你看她身上有劲儿,咱俩可没那力气往上爬,到时候受罚的还是你我。”秦多拉说。

她这样几乎已经是谄媚地示好了,她见我不答,又补充道,“等一会儿你上去,就把她说得特别坏,就说你忘了,一定得跟沈蝶划清界限。”

我还是沉默不语,靠在箱子边缘,突然胃痉挛得厉害,腹中一只小手拧得紧,要将五脏六腑都扯出去才罢。

肋骨好像一根根突出去,像荒漠中的蒺藜一般根根扎出皮肉,我十分虚弱。

“秦多拉。”

“啊?”

“我希望她活着。你没见过太多女孩在你面前死,你和她是一个位置。”

“怎么说教起来了?她连累你怎么办呢?”

“我希望她活着。她如果死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揉着腹部艰难地重复一遍,终于躺下,“如果我一会儿去了,没活着回来,你就明白了。”

“说什么呢,我都帮你跟她撇清了,咱俩都不是她同谋。”

我呼吸不畅,说不出话来。

秦多拉咳嗽两声,喉咙里的痰呼啦呼啦,像拉风箱一般发出风吹破锅的声响。

沈蝶回来,少了一只胳膊一只眼睛,浑身带血,慢慢地挪着步子走到我身侧。

头顶盖子掩上,沈蝶笑:“这下只能靠你了。”

“我不用再上去了吗?”

“我说你走的时候打翻了便桶,一身屎,他让你拿干草擦一擦,明天上去。”沈蝶笑,“他低头看一看你都不敢。”

秦多拉被残缺的沈蝶吓了一跳。但她拉不下面子和沈蝶说话。

沈蝶倚在墙壁一侧坐定,秦多拉从箱子上拿下馒头递给她。

又是谄媚的示好。

我好像被扼住喉咙一样,堵得面色发青。心里堵着一口恨,冉冉升起的对秦多拉的恨意。尽管如果我脱开现状围观这场景,能够理解她怕惹事的心态,但我照旧因为沈蝶的一只胳膊和一只眼睛被摧毁而出离愤怒。

健康的身体被摧垮,是男人最为热衷的事情。

秦多拉是帮凶。

沈蝶喘着粗气:“秦多拉。”

“啊?”秦多拉挠着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咳,我劝过你了,他怎么那么用力地打你呢,我以为就是小惩罚。”

辩解无用,沈蝶靠墙支开双腿坐着,呼吸不畅,半晌:“明天一早,他会把余善带走。”

“……”

“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把地道打通。”

沈蝶用完好的手拽过秦多拉的手,秦多拉发间都是掉下来的头发,她牵引秦多拉的手去触碰干草后的洞口,“请你,无论如何,把这里打通,然后逃出去。”

我噎了一口气:“你去告吧。”

“我也能逃?”秦多拉反应了半晌,她似乎被沈蝶竭力攀爬上窖顶的场景催眠,想不到别的逃生方式。或许根本想不到沈蝶愿意将这个秘密告诉告密者——秦多拉半晌没说话,她竭力地抓着头发,一大把一大把掉下来。

徘徊十几圈,她终于哽咽起来:“妈的,你怎么不早说。”

“你说我会害死你。”沈蝶仰起脸,“快点挖,余善箱子里有铲子,现在已经顾不上隐蔽了,我疼得受不了了,求你快一点。”

我和秦多拉手脚并用,将一切能用的工具都用上,拓宽洞口。

洞口是我打磨了很久的,离打通也并不遥远。

因为我和秦多拉形销骨立,所以轮换着挖地道,沈蝶在我身上不断画字,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疼得说不出话。我只能默然记住身上的字,我不认字,也觉得这字有些复杂,但我记住了,她来来回回画了十遍,终于停下手,手臂耷拉下来。

她的生命正在流逝,她的血液不断淌下来,我拍着她的脸,让她清醒,她抬眼看我:“外面,外面——”

“外面是一个荒芜的工业城市,我们到了下水道也会迷路——”我努力回忆男人对我说的一切有关外面的信息,“这里没什么人,没有警察,没有——”

“外面,有车。有人。剪葫芦的工具好几套——有人来,不可能,他一个人。”沈蝶说话已经非常吃力了,她终于垮下来,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把我放在正对地窖盖子的地方。”

“马上就要打通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背着你。”我说。

“我给你画的,下水道的图。我知道这是哪儿,我知道了,就能推断,下水道在哪儿。”沈蝶又在我大腿上画了一遍,那个图案我烂熟于心,于是我点头,她突然笑,“我以前,是个贼。我,我在下水道跑——所以我,我想,好人,我做个好——”

“我以前是个小姐。”我终于掉下泪来,“我一直觉得我罪有应得。”

可是沈蝶没有再回答我了,她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血液淌得太多,亦或是两者都有。

人没了一口气吊着,身体就变得很沉。我不甘心她没有这口气,我拍着她的脸,秦多拉突然扔下铲子:“通了,别哭了,走吧。”

我只剩一把骨架子,我扛不起沈蝶来。

秦多拉从我身上把沈蝶拉走,如她遗言一样放在地窖盖子正对着的地方,她身体柔软,我终于放弃。我攥起了我的铲子,照着沈蝶画给我的下水道路线一路盘旋。

在终点处,不知是什么地方,但沈蝶只画到这里。我一路只循着方向,见转弯就拐,秦多拉和我气若游丝,终于看见了一个井盖,透出些微的光亮来。

将铲子抛下,秦多拉率先一点点攀上去,掀开井盖,我听见有车的声响。

接着我听见男人的笑声:“哎呀,今天狩猎到旧猎物了。”

我往下退,抬起眼,男人自上而下地望着我:“你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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