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气温还不太冷,但太阳已经从北半球移开了,外边透着索然的冷。
想到今天那堆还没有完成的工作,我默默地打开了在美国买来的西洋老参,加了几颗枸杞。然后我又想了想,打开柜子拿出一只深蓝色的保温杯。还没有喝,握在手里,也顿然觉得有点安心。
仪式感就是自己给自己制造一点信仰,只要让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当我在上海21度的早上,缠着羊绒围巾,捧着我的保温杯,出现在93年的助理面前,她赶快给我拖凳子说:“卢璐姐?你不舒服么?”
我坐下喝了一口热水,又跳了起来。这什么保温杯,质量也忒好了,开水进去一小时了,还烫舌头。
我的西洋老参配枸杞,就这么洒了,洒到了我的羊绒围巾和包上,幸好我眼疾手快地一手拽出了电脑,我颓然地说:“你说人整天这么拼命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啊?”
25岁的小姑娘,皮肤有一种自然的光,助理在光环中说:“想想你有老公,有孩子,有父母,有家,有房贷,银行有存款,你为什么还焦虑?该焦虑的是一无所有的我啊!”
可就是因为我拥有得多,我特么才焦虑得多啊!
我多害怕啊,害怕老公会嫌弃我;害怕孩子会讨厌我,害怕父母终有一天将离我而去;害怕交不起贷款,房子被收回去;害怕事业失败,一败涂地;害怕莫名其妙,肚子里面长个东西;害怕会失去,曾经手脚并用,流血流汗换来的所有;更害怕明天会变坏,自己的衰老僵化,被扫地出局……
老公,孩子,父母,朋友,这个世上,你每多一个爱人,就会多一份恐惧;每少一个爱人,就会多一大份悲恸。
多少次,我和朋友面对面坐着,口张开了,却把苦水吞了回去。
不拿自己的焦虑,去传染别人,这是中年人最高级的修养;其实,我不是那么有修养,主要是槽点太多也太琐碎,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中年人只能抿抿嘴尴笑着说:“有点累,我订了马代的旅行,放松一下”或者更高段位的“本来就很忙了,看好了个房子,在办手续。”
比崩溃更崩溃的是,已经没有了崩溃的资格。中年人只能靠相互的踩践,获取一丝的快乐。别担心对方会崩溃,两分钟之后,她一定会鄙视我,这根本是一个相互伤害的娱乐。
助理处理好我一地的枸杞,问我:“卢璐姐,东西收拾好了吗?你要去乌镇戏剧节!”
“是明天啊。”我说。
她摇着头:“《茶馆》我给你抢的票,确认是今天。你是想明天才去嘛?”
我再次跳了起来。世界上总是难免有些坏运气,可是把很多的坏运气结成一团死结,一定是个人管理和组织的问题。
我如被打了鸡血一样,狂奔回家开始工作。我有两篇广告,一篇采访,一篇原创文章,一个线下的讲座,稿子都没写;还有孩子的生日派对,下个月家里的旅行,婆婆要的东西,家中米盒子已经见底,都没有准备好。
我只能把最紧要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出发去乌镇。出上海,走错了N个路口,130公里,让我开了近四个小时。幸好卢先生不在车上,估计要爆发世界大战,不过要卢先生在,他开也不至于错。
所以,世上的事情,有失必有得。
到乌镇已是凉水初夜。行李扔在酒店,赶着去看《茶馆》。老舍的原著,孟京辉导演,主演是文章,这么有品的话剧,岂能错过?
我的位置很棒,第二排中间,甚至能看到文章在台上,喊起来的表情。戏很长,三个半小时,没有中场休息,可风格诧异到让人目瞪口呆。
这是?老舍的茶馆?Excuse me?
先是一群白上衣,黑裤子的人,坐在一个巨大的金属轮子前面,用扯破了嗓子的音调,喊着茶馆的台词儿。接下来有人在跳、有人在唱、有人在奔跑、更有人排队等着点麦当劳……
我仰着头,拼命想看出它的好,它的妙,看明白它的艺术和先锋的艺术品质,才能变成我下次和别人聊天的谈资,来彰显我的品味和鉴赏力。
可实话实说,我看不懂。我不明白那些穿着现代衣服的人,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妓女,幕布上三个坐着聊天的骷髅,以及后面金属大轮子,到底和京韵老舍的茶馆,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后悔我的位置,离舞台太近了,震耳欲聋,连觉都睡不着。我不知道,我排除万难,开了四个小时的车,这是干嘛来的呢?
我托着腮陷入沉思:我应该继续硬撑着看完,还是应该当机立断地离开?
中途离开,这无疑是对我文艺精神的一记耳光;可硬撑着看完,那些有意被我“漏看”的微信,早就已经在皮包里,噼里啪啦地打脸。
在经济学角度上来说,已经付出,不可回收的那些时间,金钱,精力等,统称为沉没成本。人是感情的动物,沉没成本才是主宰我们做决定的根本。
放在十年前,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我不许让自己有看不懂话剧的挫败感。可是今天,经过我思考之后,我决定放弃,既然无感,何必违心?
我在中间退场。本来应该更早走五分钟,但是中间有段搞笑的单人秀。僵了一晚上的剧场,一下子活跃起来,哄笑满堂,人人鼓掌。普通人需要的,其实只是一点点的欢愉。
我回到酒店,重新进入混着狗血的鸡毛人生:给先生道晚安;和助理检查确认明天的工作;给每个催稿的人发誓,明天一定交;给要来参加生日派对的家长们确认时间;问妈妈去做检查的结果,医生怎么说;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
只有窗外飘过来缕缕的桂花甜香,提醒着我,有点不一样。第二天,我去参加戏剧节主办方,安排黄磊的小型座谈,在似水年华的酒吧里。
黄磊和电视里看到,没有区别很亲和。我问了个问题:“你怎么看这次乌镇戏剧节的开幕大戏《茶馆》?”
黄磊马上满格活血,滔滔不绝地说了近一个小时,讲了《茶馆》的前生和今生,《茶馆》的横向和纵向,《茶馆》的构解和类比,《茶馆》的深刻和悲悯……不愧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逻辑清晰,表达准确,还非常富有感染力。情到深处,他湿了眼眶。
听他一讲解,再结合回想起昨天看到的场景,原来看不懂先锋,只不过是不懂得先锋的表现形式,烂肉面和麦当劳,三人插足和兄弟娶妻,连那个金属的轮子,都各有深意。
我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记,我知道不可能每次看先锋话剧,都能有黄磊来给我讲解的荣誉。这个世上,没啥一点就通的事情,所以下次再看,我估计依旧看不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娱乐,都能带来崇拜,崇拜可以带来快愉,可被动欢愉之后呢?是失去了思考的奶嘴效应,傻乐傻乐或者无限悲哀,混吃等死地呆着。
人生最可贵,也是最高贵的力量,是各自问心的思考,只有思考,才能让我们拥有沉寂下来的宁静。
人生犹如一只杯子,水满则溢,只有思考,才是自动清空模式。一年365天,给自己一个机会,天马行空,偶然思考,有了宁静,才能有力量和精神去感知欢愉。
“人生最高处,不仅有欢愉”,这话其实不是黄磊说的,是我根据他侃侃而谈的一小时,自己想到的。
虽然我花了四个小时跑去乌镇,虽然我没有看懂先锋的《茶馆》,虽然在乌镇衍生出来的思考和感触,没有一个能解决我的任何人生问题,虽然我还是在喝我的西洋老参配枸杞,可就是这一点点超越自我的思考,让我在小我的悲欢之外的,生出一片笃定。
人生已经那么难,那么苦,那么烦恼和艰辛,焦虑无处都有,我们只能自我筑建一份安稳的内心。
有的地方,去一百次,还是去。
有的地方,去第二次,已经是回了。
譬如,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