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鱼的文章分享篇,值得品读。
一个家族中,如果有一个人活出了境界,那么他的很多晚辈儿孙都会受益,我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小的时候,觉得我奶奶挺普通的,长得不算漂亮,瘦瘦小小,不喜言谈,长大以后,才知道她的不可复制性和稀缺性。千帆过尽,千人阅尽,发现竟没有几个能活成我奶奶那种状态的人。
世人大多畏苦、恨苦、执着于苦,我奶奶的一生也是苦过来的。5年前,我在《奶奶的棉田》中写过奶奶,她是地主的独生女,算是个小姐,但生不逢时,还没出嫁就赶上土改,被她爸爸紧急找一个人嫁了。因为不嫁掉她,就有可能被嫁给村里的无知莽汉,那命运更不可预测。而她爸爸挑中的我爷爷,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那年我爷爷才13岁。
一对小夫妻,就这样携手开始走上风雨人生。
后来被没收过房屋田产,挨过饿,娶过病儿媳妇,从儿媳妇一进门就伺候,一直伺候到死。死过孙女,死过小儿子(我小叔叔4岁那年夭亡,我奶奶很受打击)。后来是我爸,我爸是她的二儿子,又在不到30的时候意外身亡。
最穷的时候,要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两个人拉扯六个孩子。我奶奶身体很不好,30多岁就有心脏病,50多岁有哮喘。我常年看见奶奶的形象,就是往炕头一猫,头勾向肚子,那是她心脏病犯了。50多岁以后,每天凌晨3点多就起来,双膝跪床,双手撑床,头看着地,就那么发呆。我爷爷为了陪她,也会在那个时间醒来,跟她聊天。
现在我才知道,凌晨三至五点,是肺经当令,我奶奶到那个时辰就犯咳嗽,就睡不着觉。她的枕边,常年放着一只小甜梨,那是压咳嗽的。
睡不着觉的老太太,到五六点钟会眯一会儿,一会儿又该起床了。
起床以后的她,就会变成一个恬淡平和的老太太。她会挎着篮子,到村中自留地里去摘豆角或割韭菜。她很少把豆角种在院子里,因为她觉得豆角不好看。院中地少,他们要合理利用,既要美,还要实用。
我爷爷喜欢花,院中必有一块地用来种花。我爷爷的月季花,总是比我高,花朵有我脸那么大。他总喜欢给月季花“吃”东西,鸡汤、鱼汤、肉汤……
爷爷奶奶种的菜,都要有颜值。他们喜欢在院中种西红柿,辣椒,茄子,因为这些东西都饱满有颜色。
要有一畦韭菜,韭菜碧油油,有现代草坪的效果。院中还有一棵樱桃树,长樱桃的时候,累累坠坠,一直长到顶。
我家的厕所,藏在一株巨大的金银花树下,金银花挡住厕所门,花香可以冲和厕所的臭气,上完厕所出来,人从金银花架下闪出来,那感觉还挺美的。
只是以前我家的人,没有美得惊心动魄的,常常是我那胖胖的大妈从金银花下钻出来,效果也还行。
我家最美的人是我一个堂姐,只是我不记得她从花架下钻出来的样子了。
我奶奶的一生,就是在这个小院中度过的。她在院中听戏、做针线、洗衣服、给鸡切菜……很少出院。
我奶奶爱听戏,常年有个收音机里唱着戏。那时候不知名字,现在才知道,都是名家段子。
前段时间,我偶然听到一耳朵《武家坡》,觉得那旋律怎么那么熟悉,一瞬间想起,是我奶奶喜欢听的。
我找出了很多名家选段,一段一段去听,都是她当年爱听的戏。我一瞬间被这些戏拉回从前,有时候我一天就躺在地下听戏,《锁麟囊》、《失空斩》、《游园惊梦》、《游龙戏凤》,当年听来哼唧唧,现在再听怎么那么好听啊!
我奶奶一边听戏一边择韭菜或择豆角。她择韭菜简直太慢了,一根一根去择,还要对着太阳照照,掐掉老根上的皮,再掐掉上面的黄叶子。
她择完的韭菜,摆在那里,就像精心打扮的小孩子,规规整整,水水灵灵的。
我不知道,是我奶奶择韭菜时注入了灵魂,还是她烙馅饼的手艺本来就高,反正韭菜盒子,至今我也吃不到比她做的更好的。
我奶奶做饭好吃,还得益于她有一个神奇的炉子。我爷爷给她做了一个锯末炉,他把一只大铁桶放在地下,然后顺着铁桶内部抹黄泥,抹到拳头那么厚,不抹了,中间留一个圆直洞,底下也有一个圆直洞,两洞相交,中间汇合,就出了膛口。
做饭的时候,底下直洞塞个酒瓶子,上面直洞塞个酒瓶子,然后把锯末倒进去,用木棍子压实,再把两个酒瓶子撤出来,就出了一个小灶。点火放在底下的直洞里,火顺着上面的直洞往上烧,一点一点烧开去。
这样的炉子,一般火比较柔,不那么烈,最适合炖肉、煲汤、煮粥等等。当然也可以弄出烈火,放两根薄木片就好了。
我奶奶最擅长的就是用这个炉子做红烧肉,可能她天性柔和,适合做这个菜。她不急不缓地在那炒啊炒,把油逼出来,就放汤。然后把火撤小,就那么咕嘟着了。
我奶奶还擅长用这个炉子熬粥,她熬的玉米粥又香又粘稠,我以前总能在她的粥里吃到“绵柔”的味道。那时候不知所谓,因为我总在我妈的粥里吃到暴躁的味道。我妈性子急,做饭“火气”也大。
那是她的性格。
她什么时候急过呢,发大脾气。她一生好像就没怎么发过脾气。我们家人都没有她生气的印象。
她性情极其稳定,稳定得让人感觉不到。我爷爷是个性情不稳的人,花开的时候在那赞叹,花落的时候在那哭,追着鸡骂一阵,追着狗打一阵,活得像个小孩子。
而我奶奶,好像都从来没有认真去欣赏过一朵花。她与花、与人、与狗、与鸡、与云,好像天然就总是融为一体,不惊不怖,不动声色。
我小时候是个人来疯,一天到晚要么大呼小叫,要么活蹦乱跳,家里的鸡狗驴,都能和我扯上关系。我踩着高跷满院跑,攀着梯子打滴溜,跟我爷爷吵架,我和我爷爷交相辉映地闹腾,风一阵雨一阵。我奶奶就跟没事人似的,看我们如看戏。
我奶奶常年穿件白衬衫,一尘不染的,一条黑裤子,背有点驼,走路有点外八,她走路的时候,总像一只优雅的瘦虾。以我当年无知而又狂妄而又暴躁的心态来看,我奶奶实在太平常太平常了,平常得都不像个“人”。
她从不串门,也不到大街上与人闲谈,连女儿家都不去。她去女儿家,总是早上去,晚上就回来,说在“别人家”待着,怕麻烦人家。
以至于有一年,她去我二姑家住了几天,我们去二姑家看她,都感到很违和。一个住闺女家的老太太,看上去是那么别扭,我们常年的认知限定,我奶奶是不出门的。
后来才知道,我奶奶这次“住闺女家”也是逼不得已的。因为我二姑被村里人诟病,从来不接自己亲妈来家里住。我奶奶为了我二姑面子,委屈去住了几天。
我明显感觉到,她在我二姑家住那几天,是压缩的,把灵魂揉成了一个小纸球,怕给人添麻烦。
后来回到自己家,她又自在了,把一出戏听得荡荡悠悠。
我好像很少跟我奶奶谈过心,她也没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都是我扯着问她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她知道的就讲,不知道就不讲。
她也没有认真教育过我,什么人应该怎么活着啊,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啊,该怎么搞学业啊,该怎么练身体啊。
我只记得,她让我注意过眼睛。我右眼视力很不好,从小就弱,她怕我瞎了,长大没成人眼睛先废了。她总提醒我“少看点书”。
我也没听她的,还是站着看,躺着看,趴着看,坐着看。神奇的是,我至今视力无一点变化。即使这么多年我大量看电脑、看书、熬夜、看手机。我的视力从来不变,当年多少度,现在还是多少度。
这个问题,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也就是说,我奶奶对我唯一的担心,也始终没实现。
我奶奶不是不爱我,她最爱的就是我。我是他们最心爱的小孙女,视若珠宝。但他们从来没有滔滔不绝给我上过课。
以至于现在,每次我想给我女儿滔滔不绝上课教育一番的时候,我奶奶的形象总是跳出来,告诉我,不需要。
确实也是,一个老人,她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已经显现于前了。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身教大于言传,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
以至于我们家的孩子,每个人在成年,尤其是中年以后,在看破一些世情,经历一些风雨之后,精神总是够着去找我奶奶。
我前些年,满世界找地方,想盖房子,就是想种畦韭菜而已,把一把韭菜,从午后择向日落。
我哥哥,经常让人感觉有点不思进取,就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喝口小酒,吃口大肉。
我姐姐,在北京,也不焦躁,日子并不太富裕,但很知足。我姐夫,业余还要去开滴滴。在我们家待着,听几个女人聊天,觉得无聊,忽然会冒出一句,我还是去接个活吧。于是迈着四方步就去接个活。
所有的人都在争名利,创辉煌,我们家人个个骨子里好像都在谋散淡。
五一的时候,我四个姑姑到北京来玩了几天,我和我姐姐伺候她们。我这四个姑,更是遗传了我奶奶的精神基因。大姑,别人都认为她命苦,但她自己不觉得苦,每顿还吃三碗饭,只要吃饱了就天下太平。她无烦无恼。二姑没心少肺,四姑没心少肺。唯独三姑,心思多点,也是那种智慧明朗的多,她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开。坦然接受命运送给她的所有礼物,尽自己努力去承担,无怨无恨,不悔不烦。
我跟我四个姑姑待着简直太开心了,我一瞬间又回到了儿时,又可以撒娇耍赖,无拘无束。
我和我姐姐,把她们当老祖宗一样供起来,给她们做饭,给她们倒茶,她们就那么受着。我们一起过了几天,每天都很开心。
我的几个姑姑,从来不吵架,相亲相爱,相伴已大半生了。我常常看到别人家那些姐妹,动不动反目成仇,互相埋怨。我就想,她们可真苦,她们要有我那几个姑姑的状态,多好啊。
可这世间缘分,复杂得很,谁知道那些吵得风生水起的,又是什么缘呢?
这些都是我奶奶的精神基因遗传下来的。这老太太,无声无息地影响了她所有的儿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随遇而安。
我前两年,曾一味追求过这种生活。总觉得够了,够了,我为什么还总要奋斗。我能活成我奶奶的样子,就是人生之福。
我很努力去试过,也曾种花种一天,喝茶喝一天,发呆发一天。可我这个人,好像真没那个命。我总是被很多事情,和人,赶着跑,要做很多事。
我心里一边遗憾着,一边去做事,慢慢也就习惯了。我和我奶奶也许不同,她的人生,就是来这世间走一遭,悲苦不落心。我的人生,就是在这世间走一遭,折腾点动静。
我们家最可能活成我奶奶的,就是我那姐夫了。我每一次看见他,都想起两个字,淡泊。
淡泊多好。
我奶奶活到八十多,无疾而终,死前,医生说,就那么等着她咽气就好,是家人不甘心,总想有点作为,给她插了根输液管,输点葡萄糖。
她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生命,死前没有任何遗言。就像那个死,她等了很多年,也从来不怕不惧。就像那个死,只是她这一世的终点,另一个起点,在另一个维度,早已悄然走起。
我现在的状态,是一个分裂者。做事情的时候,就踩上风火轮,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做事的时候,就活成我奶奶。在房间里放出戏,“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