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坐在靠近小窗的A座,他在看云,我在若有若无地拿余光看他,等他拉下遮光板开始睡觉,我就明目张胆地看他。
我不是很清楚能保持“看着他”这个动作多久,任何一个不可知的因素都能打断我:等到了供应飞机餐的时间,从背后推着餐车缓缓而来的空中小姐会来询问套餐选择,以及饮料。如果我选择要两份套餐,就要叫醒尼古拉斯醒来吃饭,如果我不要,套餐没了,尼古拉斯醒来会饿。
空中小姐,我在内心祈祷,请您失职地推迟五分钟,不,十分钟吧,这个时间刚刚好。
三十个十分钟前,尼古拉斯和我正拖着行李,站在房前等司机。
一百个十分钟前,我可能在和他做爱,也可能是躺在床上聊天。
但我们的旅途总要结束,从现在起做倒计时,落地那秒,各奔东西。
我低头瞧着尼古拉斯,他枕在了我肩膀上。
“再见。”
(一)
我因为一场事故受了伤,我们的人把我留在了塞拉利昂,一方面好使我静养断腿,另一方面,少一个伤员总能体面些。在医院里的生活百无聊赖,伤痛与治疗、远离故乡和朋友让我十分失意,每天更换床单保持舒适的床铺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愉悦的心情,它甚至不如露营时的帐篷令我怀念与向往。医院里的天花板泛黄,松绿色的油漆墙壁掉皮,里面的水泥有赭石色、蓝色或者草灰色,我想我一定神情哀伤,又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为我换药的护士总轻声说:“你康复得很快,大兵,你能走路如同以前一样好,别担心。”而我根本没为那条腿感到难过,这房间太熟悉了,每天早晨、中午和傍晚,除了光照不同改变着柜子与地板的色泽外,除了我,一切死气沉沉。
所有的医生总是来去匆匆,但有一个比较例外,他年轻,带着点天然的活跃精神,有时候他会在查房后来我这里和我聊两句,我想大概是这医院里只有我一个美国人的缘故。他从纽约来,刚从医学院毕业,对病患贴心又热情。
“哈利,动一动你的脚趾头。”
我无法挪动小腿,当然整个下半身都不能动,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趾是我唯一能活动的东西,尼古拉斯坐在椅子上,他吃着别人送我的爱心水果,要看我表演脚趾舞。
我就尽力控制脚趾,使指头们互相搓弄,看上去像什么爬行动物又或者是小婴儿的短手在练习抓握。
“你马上就能使用轮椅了。”尼古拉斯拍着我的胳膊,“我给你申请了一台,这可很稀缺。”
感谢你,我说,等我出院请你喝酒。
我的朋友,他大笑起来,等你出院就要回美国,回你的部队去了。
这又使我怅然,尼古拉斯,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而我可能五月就要回国。我想和他在这儿呆着。
“你发报告时,可以说我还没好。”我这么说。
你要留下来陪我?和我一道回去?他拿蓝眼睛瞅我,脸上快活地笑着。
是的,是的。我轮椅操作不当从楼梯上滚下去,这导致我需要多躺两个月。
尼古拉斯同意了,这事儿就这么办成了。等我差不多能拆石膏,他用轮椅推着我在医院里闲逛,狭窄拥挤的小花园里有两条长凳、一些半开不开的花儿,还有个微小的小石像,可能就和小狗一样大——它会喷水,尼古拉斯告诉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欣赏到的风景了。
躲在树丛后面,借着为我调整轮椅的姿势,我和尼古拉斯疯狂地接吻,他的嘴唇和屁股都很柔软,我拿手臂蹭上他的白褂子,能抚摸到脊椎骨的突起。我穿着一双旧拖鞋,两腿傻乎乎地搭在轮椅上,只有上半身和头部动得勤奋,他的栗色卷发和鼻梁雀斑离我不到一公分。
好了,好了,他喘着气。等你能走路,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在一个周末,天气如同预报的那样好,我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把脸颊和下巴上的泡沫刮去,往腋下喷了些香水,在此之前我已经能够缓慢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一级一级如同学步的幼儿般下楼梯,现在我整理好一切,等着尼古拉斯。
(二)
“进来吧。”他热情欢快地说。
我走进他的屋子,提着两袋行李,闻到肉排的香气。窗外有些植物藤蔓垂在玻璃上,窗帘是镂空的白色棉麻布,桌子上摆放着餐具和瓶红酒。我把行李轻轻地放在地上,观察房间算不上很有礼貌,于是我走向他,安静地看他煎肉排。
“我们可以坐巴士去市区逛逛,虽然也够无聊的,但总能找点乐子。”尼古拉斯站在锅前,他没穿长裤,只有一条像是泳裤又像是内裤的条纹短裤,圆滚滚的屁股和紧实的大腿包在里面。
好的,我说,晚上你值夜班,下午不选择睡一觉?
我可以值班的时候打会儿盹儿。尼古拉斯给肉排撒上酱料,或者明天多睡两小时。他走到外面打开红酒,过来,哈利,你说过请我喝酒。
他的眼珠正迎着阳光,看起来几乎透明,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强烈的光线而目眩,我伸手拉了拉窗帘。
我们的午餐进行得很快,他的花沙发椅热烘烘地烤着我们的屁股,屋子里开始燥热起来,尼古拉斯打开电扇:“我们继续呆在饭桌前毫无意义。”我姑且把他这句话理解为邀请我去他的卧室参观。我们关紧了门,满眼深色带花纹的织物,他的颧骨有点红,肩膀上也有淡黄褐色的小斑,肚子和腰很白,我们都出了很多汗,他站在地板上,脚下丢着我们的衣服,我知道我们呼吸就像落在胶水里一样困难。
他有不太平坦的小腹,一团深褐色的毛发,和美好的粉红色。我的手指尖掠过它们,一层细小的绒毛颤抖着惊起,我不停地摸下去,摸下去,他的屁股在我手掌里天真地挪动,我们躺着,让外面藤蔓的影子打在身上,我带着激动和庞大的热情,将尼古拉斯和木质床架挤得一齐作响。我的手指伸到他的眼窝,把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擦掉。
湿淋淋的我俩像是淋了场大雨,尼古拉斯站在窗前穿他的裤子和衬衫——他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扯出来的牛仔裤,他抓了抓头发问我走不走,我从行李袋里拔出我几十天没见的钱包,问他乘巴士需要多久。
到了市区,他显然快乐多了,我们路过许多椰子树和小片沙滩,来到一家酒店,他要去泳池游泳,我花了四千利昂买了两只椰子,味道很好,等他游得尽兴,我们又去他熟知的餐厅,我不太饿,尼古拉斯兴致很高,点了一些食物:“当然没有国内好吃。”他劝我一起尝尝,“但是能吃到这些,已经很好了。”我们坐在椅子上边等边聊天,尼古拉斯经常讲他在纽约的生活,那是我所不了解也没有接触过的。他的朋友们是开跑车的家伙,而我在部队只开过军用卡车。
停电了。服务生告诉我们只做了一道菜出来,尼古拉斯烦躁地取消了其他选择,吃那份炸鸡薯条,他抱怨地皱着脸:“没有娱乐不算太折磨人,最痛苦的是常常停电。”
没错,我还在住院时也不喜欢停电,整间屋子一片灰暗,就像我当时失意的人生,不过我倒从来没对娱乐抱过太大的期望,部队的生活本来就缺少这种东西。我看尼古拉斯情绪从高涨跌回低落,心里有些难过,趁他刚吃完,我对他说,去沙滩走走。
此时傍晚将至,尼古拉斯踢着脚下的沙子:“今天只有游泳还不错。”
他没提我们在家享受肉排和床铺,我补充:“还有做爱。”
是的是的,他笑起来,脸上有淘气的神采,我诱导你说出来,你上钩了。
我们在椰子树的剪影下站着仰望天边,暗色的云无边无际地拉长着,直到目光所及之处,仅剩的阳光照不亮海面,风从我们背后吹向海水,一些浪花刷着沙子,四周宁静,我感到幸福,这是我一天中第二徜徉沉醉的时刻。
尼古拉斯和我站了一会儿,我们在岸边走到天黑下来,他看看手表:“我得去医院上班了。”
我回到他的房子,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
(三)
为了伪装得更像些,我每周得坐着轮椅过来医院,尼古拉斯也装作我是二次受伤。
他正在给一个孩子处理伤口,我从他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饼干。
“今天感觉怎么样?”
“腿还是痛,但比之前要好。”
“当然。”尼古拉斯结束包扎,安慰小男孩几句,“我一直监督你用药。”
他关上门,兴冲冲地对我说:“今天晚上有个聚餐,那一定会很热闹。”
我没有太大的兴趣,内心里更想呆在他的屋子附近观察植物,他看我没什么动静,说,无法想象你的军队生活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目前来讲,我的生活已经比在部队时轻松太多了。
我安慰尼古拉斯,我肯定无法和他一起去,名义上我还是个伤患。
他脸上又出现笑意:“我自己去。”
我滑动着轮椅从尼古拉斯的办公室里离开,来到小花园,那个微小的雕像在喷水,细细的一股水流直射在土地里。我停在那儿,闭上眼睛,热烈的阳光烤着我的头顶,我听见陆陆续续经过这里的人们的脚步声,有的人准是头上顶着东西,他们的脚步和赤手空拳无重担的人不一样;我的代步轮椅带着我来到一片合乎心意的海滨,我买了一串香蕉,放在腿上,坐轮椅的好处也挺多;我还去一间不讲究的路边餐馆喝了一杯咖啡,尼古拉斯要是在,他肯定不会来这儿。
等我回到房子,已经出了一身臭汗,我洗过澡,算好时间,给尼古拉斯拌了一份沙拉,坐在地板上拿起本子写日记,但我又站起来,自己吃掉了那份沙拉。我忘记他今晚有聚餐。
尼古拉斯在半夜跑回来,他惊慌地叫醒我,摁亮床头的一盏小灯。
“我说错了话,哈利。”他的脸颊上有汗,喉头紧张地上下滚动。
他在聚餐时撞见一对男女在楼梯下做爱,喝得有点醉的他笑着上楼,遇见院长夫人,那个女人与他调情,而尼古拉斯为了摆脱她,叫她去旁观那场进行中的性交。
可怜的尼古拉斯,院长夫人发现那对男女中的主人公之一是她丈夫。在撕扯和咒骂中,尼古拉斯担忧起来:“院长看见了我,他会以为是我故意。”
不, 不,小尼古拉斯,你不需要为这些担心,反正你七月就能离开,在塞拉利昂发生的事怎么会影响后来回到纽约的你呢。
我抚摸他的脖颈,拥抱他,他用朦胧纯洁的眼神看我,我们省去了接吻的步骤,很快速地来了一发,他洗过澡,困得不行,嘟哝着、安心地躺下,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用额头抵他的肩膀,他觉得痒,动了几下,我很快乐,额头和他柔软的皮肉接触面更大了些,尼古拉斯伸手把我的头从他肩上拨开,翻了个身。
早餐时,他把袋装奶甩在桌子上,像个低血糖病人似的垂头丧气,他准是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得不回到医院里去面对他出轨的院长——好像他自己跟这件事有很大直接联系似的,他无辜地办了件错事,也更没有辩解的余地。尼古拉斯带上门,今天早晨没和我说话。
我呆在房间里雕刻几天前从海滩上捡回的贝壳。在我幼年时一度对海洋和贝类充满向往,我有一位叔叔是海军,他每逢假期回来看望我们,背着的包裹里总有一大袋贝壳是给我的,时光久远,当年的那些贝壳已经不知道丢失在了什么角落。塞拉利昂买不到什么特别的礼物,为我,为我们,为无限欢乐的几个月,应该留一个纪念品。
大概是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负责我的一位管理者过来探访,我又坐进了轮椅,他充满活力地坐在尼古拉斯的花沙发上,瞧着我:“报告上面说,你三周后就能完全康复了。”
“是的先生,我迫不及待的想归队了。”
他厚厚的鼻头里挤出几滴笑声:“但愿如此,在我看来,你可是有趁机偷懒之嫌。”
我的谎言隐藏在真是无比的行为之下,我面不改色:“为了方便比我更需要床位的人,我已经暂时住在了我的医生家里,不知道你是否认为我应该单脚站立着,一路站回美国才能证明我健康完好?”
我没这么措辞犀利地对别人说过话,他似乎也意识到对一个伤员持怀疑态度很不尊重,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告别:“我没有那么说,请你安心养伤,三周后我会送机票来。”
管理者离开后,我收起轮椅,躺上尼古拉斯的床,任凭藤蔓们寂寥的影子拍打在身上。
(四)
尼古拉斯为我修剪了头发。他说既然回国应该光鲜些,但他把我的头发理得像被强暴。
他离开医院,不知道有没有再去看一眼那个喷水的小雕像,我们坐在他的小房子里吃饭,管理者在傍晚送来了机票,明天我们就要坐上回国的飞机。
我回忆不起来这几个月都和尼古拉斯做了些什么,只能很留恋地看着他,屋外的藤蔓昨天被人清理掉了,玻璃窗光秃秃地很寂寞,我们之间一切都随着那些绿色植物的死亡变得光亮又不太和谐。他穿着一条有些脏的牛仔裤,说回国就要扔掉它。
我几乎要忘记自己还要回到部队里去。
深蓝色的天空,我和尼古拉斯又一次去海滩散步,告别塞拉利昂前的一晚我终于不用伪装伤患。我们开始留恋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等我们走得离房子很远,街道边上的店铺骤然全部灯光熄灭,又停电了。尼古拉斯笑了,还有点舍不得,不是吗?他轻声问我。
回到纽约后,你还去医院吗?我分给他一支烟,我们背着风点火。
我自己家有医院。尼古拉斯的回答总会无意中带着天然的优越感,我眯着眼睛在海风里瞅着他,他也瞅着我。
“你要回部队里去?”
“对。”
“退役后呢。”
“回田纳西。”
尼古拉斯嘴里哼着一首曲子,模糊的腔调顺着脚底沙沙作响的踩踏声传来。
我们在海滩待到半夜,潮水翻涌,谁也不想回家睡觉,尼古拉斯一直在唱歌,他叫我也唱,我们合唱着,躺在地上昏昏欲睡,在漆黑的路上摸索着回去的路。他打开房门,靠在我身上,我搂住他的肩膀,有沙子的气息扑来,房间被白天的阳光晒透,尼古拉斯很热,脱了个精光,他刚扭开电扇,又一次停电,这期间我一直被他拖着手臂,从没觉得这屋子里木头的味道那么浓郁。也许是知道我们再也不会来这里住,房子本身开始自我净化,尼古拉斯和我的味道从这里消失,只剩下家具、木头、空气中传统的当地气味,我吻着尼古拉斯,咬牙切齿地,我们一身大汗。
“哈利。”他叫我。
“哈利。”
“哈利。”
尼古拉斯赤裸着,有象牙色的身体,就站在我面前。我们飞快地忘记干净、整洁,忘记争吵、睡眠和暗示,忘记烟酒、椰香味的厕所清洁剂,关于塞拉利昂的一切只记得衣服褶皱里隐藏的沙粒。我们抱在一起,他也许哭了,也许是我。
天没亮时我们又醒来,各自找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外面有些凉快,椰子树的轮廓在远处甩着,看起来像一个个疯子的头。我们提着行李和包裹,背对房子皱着眉等车,太阳不知疲倦地高亮着,又晒又热。
雕刻好的贝壳纪念品被我扔在了餐桌上,到锁门那一刻也没被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提起。
飞机降落后,我们各自起身,等行李时尼古拉斯换好了手机卡,他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充满雀跃与期待。
我拿到了我的行李,背着包站在他身后,我看着他。
告别医院里会喷水的小雕像。
告别剩余的利昂。
尼古拉斯,我在腹腔里叫他。
他一直拿背影对着我,大概能避免“告别”这种尴尬的巧合。
于是我迈开步子,离他越来越远。
却对心里的呐喊声无能为力。
(五)
八年间我总能想起一个明亮的午后,我和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垂着头分享一本书。那必定是很久远的事,又如此让我念念不忘,该是愉悦的回忆,理论上说。
夏季我回到田纳西老家,此时深秋,我走在路上,凉风绕着腿缓缓流淌过去,像少女爱用的绸缎。我低头点燃一支烟,和一个人擦肩而过。在这条路上,这个时刻,有比一个人更多的行人实在也很难得,我衔着烟,扭头去看。
那个人也在看我。
我转过头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总觉得眼熟,又回头看他。
他还在那里站着,保持看着我的姿势,我们离得已经很远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模糊的身型轮廓。
我吸着烟,疑惑地往前走。
是谁呢。
等我走了十几秒,内心突然被海浪与沙子的磨擦声惊醒。
但当我第三次回头,那人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