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会很多女红针线活儿。
他会纺线。坐在旧式纺线机前,一手左右摇轮子,一手捏着棉花条,将棉花条前后徐徐地拉成细线。拉出的线细匀、紧实、不会断。
在我们老家,纺线多是女人们干的事情,但他会干,所以说他能干。
他会织布。在我们老家,织布也都是女人们干的,而他也会。
小时候,家里有织布机,主要是妈和奶奶织。他可能不专门从头到尾织一卷布,而是心血来潮、兴致所致织一会儿。据我妈说,他织布熟练、利索,织出来的布也特别好。
小时候,我也学过纺线,但就是学不会,两手怎么也配合不来,棉花条不是粗细不匀,就是扯断了。
小时候,我也学过织布,但也没学会。看大人把梭子在倾斜成夹角的两排线里左右穿甩,很是潇洒和艺术,我心向往之,却怎么也学不会。
所以,我对会纺线织布的人很佩服、敬仰、羡慕,对他也是。
他还会染布。小时候,家里女人们织出来的布要染,染布过程中有体力活,所以也有男人参与。我忘了是否见他染过布或参与其中,但我觉得他会。也许曾见过一半次吧。
打禙子、衲鞋底、做鞋这些活,我印象中他都会干。我不记得亲眼见过他做这些活儿,但就是觉得他会。也许是听我妈或家里人说过。
衲鞋底他一定是会的,因为这个不是什么技术性太强的活,只要有力气,都会。我也会,小时候我就衲过。
他会裁剪、缝纫衣服。
小时候,记得我和哥每年过年的新衣服都是他扯布回来给我们做的。裤子基本都是蓝布裤子。他偏爱格子布,我的上衣每年都是格子布。每年的上衣都差不多,只是格子的颜色或宽窄比例略有不同。
小时候穿够了格子衣服,长大后我再不喜欢,再不穿了。
我记得,每年年底家里都很忙,——准确说是父母都很忙,忙着打扫、忙着准备各种繁琐零乱、大小不等的年货。
在年活儿都干的差不多时,——这时往往已到年根、除夕前一两天了,父母才顾得上给我们做衣服,而且还是挤晚上的时间。
我妈也会裁剪、缝纫衣服,但他认为我妈水平不行,所以基本上都是他剪。有时候,对就着布的尺寸怎么裁剪最合适,他拿不准,也会和我妈在布前讨论一下。
我印象中,他们有时在家里剪,有时到邻居家剪。邻居家有缝纫机,他们常常总是到邻居家缝。我那么怕他,有时却也被过年的气氛激动着,去邻居家玩儿。偶尔看一眼他在机子上给我缝衣服,听他边踩缝纫机边和邻居奶奶聊天,心里却急迫地想着新衣服缝出来漂亮的样子。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这位邻居奶奶家的姑娘,我叫姑姑的,还记得我小时候某一年的年跟夜里,在她家炕上表演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朱德的扁担》,说我胆大、有才。
我不记得这事了,却记住了在浓浓的年跟气氛里,他坐在邻居家的缝纫机前,在不那么亮堂的灯光下,埋头边跟邻居说笑聊天,边给我赶做过年新衣服的情景。现在想来,那是他对我满满的爱吧。
这些手工活,他认为重要的、他认为比我妈做的好的,都会自己上手去做。
他还会织毛活儿,毛衣毛裤。
他没时间或不想织一整件毛衣时,就自己织重点部分,而把简单重复的部分交给我妈去织。
比如织毛衣。他怕我妈边子起的丑,就自己起。起好后交给我妈去织中间那个没有变化的身子。交代我妈,织到腋下要留袖子时给他,然后,他自己织袖子、领子、肩膀、袖口这些细节部位。
由此看来,他是个追求细节、追求完美、很要样子的人。
我不记得穿过他织的毛衣。应该不是因为他不想给我织或不爱我,而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家里还太穷,没多余的钱买毛线。
小学时我不记得穿过毛衣,大概上了高中,才穿上我妈给我织的毛衣。初中时有了买的细线毛衫。小学时穿绒衣绒裤,还有棉衣棉裤棉鞋。绒衣裤是拿大人穿旧、穿烂、不能穿的旧绒衣裤改的。棉衣裤鞋是大人做的。大多是我妈做的,有些是奶奶做的,个别的也许有他参与做的,不记得了。
侄儿出生后,他当了爷爷。他特别疼爱小孙子,给他的自行车前梁上安了个座位,下班回到村里常把孙子驮在自行车上在村里串门。我记得他亲手给小孙子织的毛衣毛裤,漂亮而合身。
可惜他和孙子相处的时间不长,侄儿不到两岁时,他就撇下了那么疼爱的孙子去世了。
小时候,我也见过我妈绣花、绣枕头布、绣门帘、绣遮被子的布。没见他绣过。但我估计他也会,只是不屑于做这些事。
衲鞋垫、绣鞋垫,我妈都会。估计他也会,没见他干过。
补衣服,他会。他小时候穷,穿过很多补丁衣服。而且对于补丁这种细节,补的不好就会显得寒酸的事情,他是会特别在意的。
他觉得我妈做不好的,都会自己做。
这些针线、手工、女红活儿,倒没人规定必是女人干的,但在我们当时的农村,基本属于女人的专利活儿。而他大多都会干,还干得很好。
可见他是个聪明的人,很多活儿一学就会,还能干好。也可见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在这方面也是个较少限制的人,不因为自己是男人就不干针线活,也不怕别人笑话他干针线活。
这么看来,他在生活的某些方面是充满热情,并很丰富的,也有一种活在当下的感觉。
在做这些针线、手工、女红活儿时,他的心还想着什么?大概更丰富吧。他的世界,他的生命,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理想追求,他的如意失意,他的满足与不满,是我所不了解的。我对他不懂,不了解。
他是一个丰富的人。
这是他的一个面向。
这样的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却跟他没有连接,或者只有负面的连接。他是赐予我生命,养育我长大的大恩人。在我的心里,他却是一个已然逝去的、梦幻轻烟般的、似存似不存、似熟悉又陌生的、我完全不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