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凉州城的月色多么寂寞,纵然满院灯烛通明,也难以化开他心中苍郁的孤寂。
李生于深夜独坐,灯火依旧摇曳,他披衣下床,持灯走出房门,倒春寒的风迎面吹来。他这才发觉,单薄的衣衫根本难御清寒。昨夜茶水已凉,他拿起杯子复而放下,顿了顿,又找出半壶酒。酒入愁肠,慢慢发散,李生坐在桌边,带着些许醉意,似醉非醉。
他与陆生于曲江同游结识,二人同为会试考生,又志趣相投,引为知己。
同是满腹才气的少年郎,折柳归雁即能成诗,二人时常饮酒作诗。集市里的某个旧书摊,茶楼酒肆的推杯换盏间,庙堂幕僚的书页上都有唱和的诗篇。
诗友齐聚的酒席上,他们对坐饮酒。李生看着席间纵酒的陆生问道:“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敢问陆兄何谓知己?”
陆生挑眉而语,眉眼间恍惚隐有年少时的意气。“知己者,伯期既遇,高山流水;伯符公瑾,同袍同泽。”
“那你我二人?”
“志趣相投,如鱼得水。”
宣宗熙元三年秋闱,陆生一介布衣,凭锦绣珠矶的文章立足,既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同僚关系。
十余载寒窗,终不抵文墨不通的纨绔子弟的黄金百两,最终名落孙山。心中到底是意难平,陆生愤而离京,投笔从戎。而李生原是贵胄之后,奈何家道中落。面对好友此番境遇却无能为力。可他只能顶着这身份,面对宦海沉浮,党争纠纷避无可避。
一转眼数十年,李生兢兢业业,官至御史大夫。陆生战功赫赫,被封为镇西将军,驻守边关——翠微山。然而二人为之效力的君主,昏聩无能,要将翠微山之地割让给西凉,以苟全自己奢靡的享受。全然不顾百姓的疾苦。大殿之上,帝王兴师问罪,李生不断为他求情,希望帝王宽恕陆生。一旁的臣子上奏,要治陆生抗旨不遵,李生包庇叛将之罪。陆生这才看见那个奸臣的样貌,原来是当年那个将他排挤出京的纨绔子弟。
翠微山割地前一夜,李陆二人时隔多年知己重逢。于酒席上纵酒抒情,击筑而悲歌。叹世道不公,叹不遇明君,叹山河动乱难以振社稷。
陆生将颈间刻有“忠”字的玉牌赠予李生。“昔年,你我二人皆为报效国家而奔走经营。如今世道黑暗,国将不国。翠微山一战,怕是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如此玉牌作个念想吧。”
“山高水远,或许有一朝,我们还能重逢。到时把酒言欢,知己相会,高山流水,明月犹照故人归。”
翠微山上,山崩地裂,陆生为浴血奋战击退敌军。然而这份功绩,到底只被史官寥寥几笔带过。李生对世道失望至极,卸去官职外放至凉州,再不高居庙堂。
半壶酒饮尽,他抚摸着颈间温润的玉牌。
玉犹暖只人散茶凉。
他比谁都明白,那个知己。
那个故人,大概永永远远地,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