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和是湖南人,和我在一个写作群里,之前由于彼此都忙,没有太多交流。后来我的一篇文章里提到我的画,肖和读到那篇文章,喜欢那些画,主动加了我微信好友。
于是,除了在简书读到肖和的文章,我还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更多的状态,尽管他发的状态少之又少。
肖和是一名医生,同时也是一位尿毒症患者。他大部分文章的标题是带序号的《透析日记》,初衷是想记录下自己接受透析的全过程,希望对其他的病友以及今后的肾病研究有点帮助,后来写文成了他记录生活的方式,而我也是从每天的字里行间里逐渐了解他。
尿毒症,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奶奶82岁那年,由于几十年长期服降压药,以及冠心病、动脉硬化等多种综合性疾病,导致肾衰竭,不得不开始了痛苦而危险的透析和治疗之路。
重大疾病对生活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人们平常对风险的预估。无论心理、身体、经济以及感情和情绪,都是极大的挑战。当一个人挣扎在重疾中,那么连同本人在内的这个家庭也就不复正常的生活秩序了。
特别对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于年轻患者来说的一个普通的胳膊制瘘手术,奶奶是在家属签过病危通知书后,才被实施的,期间的二十四小时有多煎熬,看看我并不年轻的父亲的焦灼神情就明了了。而这次风险不小的手术,很快被宣告失败。于是,只好又在大腿内侧置管,开始了救命的透析之路。
肖和轻描淡写的文字记录和调侃,让我又重温了跟疾病作战的那些日日夜夜,尽管我只是病人的家属,也承受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
纱布以及宽大的服饰掩盖下,相信没人会看出他的病容,他还在随笔中详细记录着每次透析的全过程,以及和别的病友、医生、护士之间的日常,于是那些经年的记忆被重新唤醒。他的记录,让我意识到,家属再痛苦,远不及病人本身。
奶奶是个受过苦的老人,温和、勤俭、慈祥,一生要强。但凡能自己做的事情,从不轻易求人。病痛最难捱的时候,也是强忍着,可是我从她的表情里能感受到痛苦。小叔不只一次给我说过,奶奶是个特别刚强的人,不是忍到不能忍,她不会轻易喊痛。
肖和的文字里对每一个步骤自己身心的感受,记载得都那么细微。那么,当时命悬一线的奶奶,心里是不是也特别忐忑和孤独?
记得当时我们一老一小,总是互相微笑,互相鼓励,我从奶奶的目光和神情里看到的只有爱和想活下去的希望,她确实没有跟我说过太多细节,我们也总是关心结果大于过程,只要治疗结果是好的,那么除了忍受和配合,别的似乎都是忽略不计的。
透析进行到秋冬季节的时候,基本我们都是天还没亮就要出发去医院,或者天已黑透才能回到家,来回四个多小时,一周三次。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液被抽到体外过滤掉毒素,再循环回自己的身体,我从来没有跟奶奶交流过她当时的感受,我每次帮她例行称体重、换鞋,走到自己的透析床边,然后或者坐在等候区或者买药,或者去开票。我跟别的病友家属鲜有交流,自从目睹透析室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我还时时提醒奶奶要少说话,而她本身耳背,就听不到什么。
透析那天,我经医生允许,给奶奶带来酸奶和少量水果,可以暂时解解馋。有一次看见农民新采摘的土桃很新鲜,买了悄悄多带了几个,我被医生喊去谈话。
饮食的禁忌我怎么会不记得?盐份重、含铜、水份多、豆制品……都不能吃,为了严格控制水的摄入,一天的摄入量奶奶自己用量杯量好,主要用于服药。而那些种类繁多的药片,奶奶总是记得按时吃,一顿不落地按剂量吃,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小叔说,奶奶服药几十年,从来没有错服漏服过一次,她有这个本事记得哪个是什么药,也总是记得该服几分之几。
胳膊内瘘手术宣告失败几个月后,不知道是不是奶奶每天的手部抓握训练真的有效果,在两条腿部被宣告血管栓塞后,胳膊的那个瘘发现又能用了,这在当时令我喜极而泣,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延续了透析,只要能透析,生命就还能延续。
活着,最重要。
我亲眼目睹了八岁的孩子在透析室结束了生命;也亲历了同病室的十四岁的男孩子负气喝农药抢救无效,家属哭天喊地;六十一岁生日刚过的阿姨,春节前还打电话让家里准备菜烫火锅,春节后透析室再也没有她的音容和足迹了;还有那个和我同年,并且住一个小区患尿毒症的小伙子,背越发佝偻,脸越发黑了,偶尔遇到还笑着跟我打招呼。
如果没有遇到肖和的文字,我以为我已经忘了那一年。奶奶过世后,我整个人从极度紧张和忙碌中突然停了下来,有点失重的感觉,然后狠狠地重感冒,发烧。我在想,意念真的有用,奶奶透析期间严禁感冒,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生病,不能感冒,也真的没有感冒过。
那段时间,活得也特别简单。关心身体在一切之上,想得少,反而更好,相信治疗有用,相信锻炼有用,然后……然后真的有用!奶奶距离第一次医院报病危,多活了十个月,透析了一百多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平静地从死神那里挣脱回来,直到临终,脸色都跟常人无异,神态安详。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跟一起并肩作战的医生护士告别,为他们送了鲜花,向他们一一道谢。
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经过它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珍惜。一辈子,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