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已两年有余，而我却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么一个和蔼的老人家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好几百个日夜我都在想着要写点关于他的东西，但是往往不知如何下笔。又或者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内心深处我对外公是有怨气的。
我这么讲肯定很多人都会说我没良心，一个被外公宠大的孩子竟然在外公去世后口口声声地说对他有怨气，这是多么大逆不道又没良心的话啊。可是我就是怨啊，怨他为什么不等我长大，怨他为什么不等我有能力让他享点福，怨他为什么连最后一眼都不让我见。
一四年三月三十号凌晨两点左右，我刚刚放下手机准备睡觉，突然小姨的电话就来了，哽咽着说：“超，外公去世了，你明早赶紧回家。”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天，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开始放肆地哭，大半夜的把整个宿舍的姑娘都闹醒了，没力气哭出声来就默默地流眼泪。那种感觉怎么说，就像是你一直仰望了很久的天空突然一下子就塌了，黑暗瞬间侵袭了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从小我就知道，外公一直是我们一家人的天。我们都是被外公宠大的孩子，上一辈的我的妈妈阿姨舅舅，这一辈的我的弟弟们，尤其是我。
以前的我特别不乖，倒也说不上是叛逆，就是嘴上不饶人，十分热衷于跟父母顶嘴。与我相比，我弟不知道聪明了多少倍，他就是不管爸妈怎么训都不回话的那种破孩子，我则是有一句顶一句， 十句可能顶上十五句，而且说出来的话气人指数简直是前鲜古人后面应该也少来者。常常被揍得哇哇大叫嘴上的焰气也不减分毫，为此从小到大我被教训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是每一次我的外公牌“保护神”都会护着我，所以可想而知后面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离开衡阳去永州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心酸，离开了保护伞危险系数简直是直线攀升。
记忆最深刻的是大概五岁的时候，我和大我五岁也就是当时十岁的舅舅为了抢李子吃而大打出手，其实现在想起来李子未必真的就那么好吃，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小孩子争宠的心理，你有的我也要有你吃的我也要吃，而且还要比你吃的更多更欢。于是当时的两个小屁孩儿就抢的不亦乐乎，舅舅不给我我还非得要，而且种种证词都表明小时候的我真的是霸道的唯我独尊，哭功也是非比寻常，至今还流传着我小时候哭的种种糗事。
面对我这么强劲的对手，“夺李大战”的赢家自然非我莫属，但是舅舅也有他作为小男子汉的骄傲，他也不依，又哭又闹还撒泼。其实两个小孩子在一处玩吵吵闹闹很正常，但是谁让他是舅舅谁让他还比我大五岁呢，于是他被揍了，被外公狠狠地揍了。据我妈回忆，后来是身怀六甲的她苦苦求情这场大战才得以落幕的。
听我这么说你一定会觉得外公是个很凶的老头儿，但是其实外公真的是我目前为止这辈子见过的脾气最缓性格最好的人。我舅小时候之所以经常被揍绝大部分原因实在是他真的很调皮，而且他还“生不逢时”，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上面要让大一点的姐姐，下面要让小一点的外甥女”。
其实小时候这种事情简直是比比皆是，我又是个不怕惹事儿的主，所以隔三差五就被教训，但是因为有外公护着，所以其实我很少有真的怕的时候。我觉得外公之所以这么疼我也是有原因的，据说那时候只有一岁多的的我竟然知道爬上饭桌给外公倒酒，想必从那时候开始祖孙俩就结成了同盟，也就是“我有事老唐你得罩着我啊”。
外公好酒人尽皆知，常常光顾着喝酒忘了吃饭。但是哪怕是喝多了他也从来不是多话的人，我记忆中的外公是只要他愿意没有存在感就可以低调到让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守护者，默默地在一旁守护着自己的孩子。只有每次过年全家人都聚在一次吃完饭后，外公会跟我们聊聊天告诉我们为人处世，叮嘱我们新的一年要注意的细节，对我的话往往都是；“又大一岁了，脾气要改改了，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这种话在别人说来我往往会不耐烦，但是外公说出来我总是会很认真地记在心上，因为我知道一个惯于沉默寡言的人会跟你说那么多，一定是因为你在他心里十分重要。
只可惜随着外公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也被剥夺了，冠心病高血压心脏病可能还有其他我连名字也叫不出的可恶的病症开始折磨这个善良的老人，直到最终带走了他，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唤和教诲，再也看不到他消瘦脸庞，再也牵不到他粗糙的手掌。
谁说这个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上天何曾优待过这位老人？垂髫丧母继母险恶，水生火热的童年，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了孩子，那年拆村里的旧学校建新学校又摔了腿，从此以后走路一深一浅。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在等着他要吃饭啊，除了拼命他还能做什么？公家说他这是工伤，要给他办残疾证和低保，可是外公是个多有骨气的人啊，一辈子坚持自力更生坚持不是我的我不要，怎么可能接受呢。终于熬到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还没享到一点福一辈子都在为别人付出的他就这样撒手离开了。而我们这些被他宠着长大的孩子啊，在他临终之时竟然没有一个陪在他身边，最后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一向被他看重的我爸。难怪外公走的时候不肯闭眼，他护了一辈子孩子还没回来他怎么可能走得安心呢。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上天怎么忍心就这样带走他。一辈子劳心劳力，一辈子兢兢业业，一辈子勤劳质朴，这样的人你怎么忍心。外公的厚道从来就不是只对自己家的人，他是天生就不懂得自私的人，从不与人相争，遇事总是选择让自己吃亏。至今记得八九岁那年，公家组织修鱼塘，那个年代手机还不常见都是靠电话联系，于是那个暑假修鱼塘事件都是用外公家的电话，一直到后来完工了开大会的时候村里干部们决定给外公报销二十块的电话费，但是外公死活不肯要那么多，并且坚持只要五块钱就够了。我在旁边急的跺脚觉得外公简直就是傻瓜蛋，有钱怎么能不要呢。并且那个时候外公年纪已经大了，而舅舅还在念书家里并不宽裕。但是外公说；“不是我的我不要，我只要自己应得的”。十几年过去了，但是这句话我一直一直放在心上，并且常常提醒自己。
这个沉默地老人总是这样用自己的行动来影响自己的子孙后代。外公一辈子没受过什么太多的教育，但是却常常把那句“人直没有用，树直才是块料”挂在嘴边，其实这是一句有些片面的话。树直固然能用来做很多事，但是人直却未必没有用。可是这个老人就这样固执却正确地将这句话执行了一辈子，一辈子没有得罪人，一辈子脚踏实地，一辈子让人敬重。其实虽说外公走的突然，但也未必没有征兆吧。我记得那年过年的时候外公就已经不怎么上桌吃饭了，常常只要一碗汤坐在旁边喝。即使外公的饭量一向不大，但那一年的他好像比以往每一年都要消瘦，眼睛甚至都陷进去许多。到底是我们太粗心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还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走的这么突然？我想或许都有，至少我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外公会以那样的方式匆匆离开，甚至都等不及他最疼爱的孩子们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反而我想过太多自己以后工作了，有能力了一定要让外公享福，带他俩去看看这给五彩缤纷的大世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外公喜欢喝茶，手边常常有一杯浓浓的热茶。所以那年冬天在长沙学编导，回家过年的时候给外公买了一个保温杯，外公当时还嗔道；“做什么浪费钱，你自己吃好点穿好点。”但是我分明看到那时候的外公整个眉眼都是欢喜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给外公买东西，也是最后一次。我至今记得那个保温杯的样子，银色的杯身，上面印着一直黑色的米老鼠。
是不是看我零零碎碎地讲了这么多都是我对外公的回忆你就以为只有我对外公的感情是这样？不，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
外公去世的第二天，大人们都在外面忙碌，他们不仅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还要忙着处理外公的后事。那么我们这些更小一辈的呢？我在路过浴室的时候发现我弟弟和我大表弟两个人就垂着头坐在地板上，两个人的眼眶都是湿润的，平时总是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地两个孩子就一言不发地愣坐着，我刚忍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说了句；“以后我们都是没有外公疼的人了。”然后，三个人一起掉眼泪。
对我们而言，那个会把在外头人家给的几颗糖果一块饼干都统统带回来留给我们吃的外公就这么离开了，而我大抵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几岁的自己奔奔跳跳地跑过金黄色稻田飞奔去迎接收工回家可能兜里有几颗糖的外公，一向不言苟笑地老人笑了，一向闹腾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咬着糖果，他们的身后是微红的夕阳。
我想可能我妈现在多了一个习惯，就是每次回家先去外公的照片面前叫一声“爸”，然后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然后每次离开的时候又去叫一声“爸”，告诉他自己又要走了。上次跟舅妈闲聊，她说；“你舅这个人本来在外面就不多话，你外公走后就更加严重了。”我妈那时候也说：“外公走了以后，你舅舅像是一晚上就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是啊，他们从小就仰望的人走了啊。其他阿姨的情绪我无法准确地揣测，但是我知道她们都是深爱着这个老人的。这大概也是上天对外公唯一的公平，给了他几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和一个能够陪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可是，这个老人承受的悲痛似乎太多了些。
良玉，良玉，“良玉度尺，虽有十刃之土不能掩其光”，人如其名。外公一辈子活的坦荡荡，良玉之名正是他一辈子的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