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头发灰眼睛
奶奶走的时候是个冬天
那个冬天雪少，干冷干冷的。奶奶走的那一天，写了一天一夜的白毛大雪
蕾拉握着奶奶枯枝叶一样的手，一滴眼泪也没有。从小，她就一直害怕这一天，她就害怕奶奶走了，把她自己孤伶伶扔在这世界上的一天。那时奶奶说：我得好好活着，活到亲手把你交给一个爱你的人的手里的那一天
蕾拉给奶奶梳头发。蕾拉记事起，就知道奶奶厌恶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颜色不像周围别人的奶奶那样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奶奶的头发黄。奶奶讨厌跟别人不一样，头上无论冬夏都包块围巾
奶奶的眼睛闭上了，奶奶的眼睛是灰蓝色的，雷拉觉得很好看，可是奶奶却从不爱提这件事。邻居奶奶偷偷跟蕾拉说：你奶奶是二毛子，有俄罗斯血统
蕾拉看电视时，见外国人就使劲听他们说的话，听那人是不是俄罗斯人
其实在街上偶尔还是可以看到老毛子（俄罗斯人）的，俄罗斯的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的，雷拉回去问奶奶，她说：奶，你年轻时是不是也那么漂亮？
奶奶白了她一眼，说：漂亮能当大米饭吃吗？
蕾拉帮奶奶穿棉衣，棉衣都是奶奶自己备下的，扣子都是用布盘好的，很漂亮
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蕾拉的眼泪呼啦涌上来，她说：你说话不算数，我还没找到最爱的人呢，你怎么能走了呢？我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把你接去当老祖宗供着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蕾拉哭着哭着人就模糊了。这二十年，她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全都涌现在眼前
2、讨厌的仙女羽毛
雷拉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冬天，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窗外下没下雪。寝室的女生都说蕾拉有下雪综合症。天上一下雪，蕾拉就抑郁
蕾拉没法不紧张。奶奶一个人在家，奶奶守着五条街。雪花一飘，每条街上都铺了条洁白的羊毛毯。她在家，能帮她扫一块或者拎扫帚抬抬推板也是好的。可是，蕾拉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北京，奶奶在哈尔滨，如果她倒了，会有人伸出手拉她一把吗？
一想到这些，雷拉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可老天总是没颜色的，雪总是要下的
课间，蕾拉看了眼天空，天空没个好脸色，像谁欠了它八百吊钱。蕾拉打电话给奶奶，奶奶有些喘，下雪了，昨天就下了。蕾拉很紧张，小心翼翼的问：大吗？
奶奶笑了，轻描淡写地说：不大，今儿早就化了
蕾拉放下电话，心里压了一块云，奶奶明明是在骗她，这么冷的天，呼口气都成了白雾，雪会化？
中午放学的时候，雪大片大片的从天空落下来，校园粉妆玉琢的漂亮起来。同学们都变成了孩子，大雪球，或是在雪地里摆上姿势拍照。同学叫蕾拉，蕾拉沉着脸躲开了。同学说：瞧瞧，雪天抑郁症又来了
小时候，蕾拉写作文时说，雪是仙女被子里的羽绒，仙女不小心把被子弄破了，羽毛飞下来，就成了人间的雪。小洪老师拿着作文本指给奶奶看，夸蕾拉想象力丰富。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说：我家蕾拉还没见过羽绒被呢，亏这孩子能想得出来
那时，蕾拉是喜欢雪的
可从什么时候起蕾拉就不再喜欢雪了呢？
是那年冬天吧。奶奶几乎是一路小跑回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整整五条街冬天扫雪的活她都包下来了
奶奶坐在小床上盘着腿讲自己怎么向人证明自己家庭的确贫困，又怎么样证明自己身体好。她说：那办公室里正好往里搬装电脑的箱子，我上去就抱了一只，把那领导脸都吓绿了，我说，你看，这么沉的东西我都轻松抱起来，扫点雪不跟玩儿似的......
蕾拉闷声不响地看着奶奶，她想，五条街，走一遍得用多长时间啊！
邻居的奶奶来串门，她说奶奶傻，其实，活那么多，钱那么少，没几个人愿意干。你还抢，连价都没还
奶奶说，冬天反正都是闲着，挣一分是一分
从那时起，蕾拉就不喜欢下雪了。转眼八年都过去了。她想，再多做一个家教，回去过年时，让奶奶把这活辞了，有她呢，她来养奶奶
这样想着，蕾拉心里热了一下
3、作文造假事件
周围邻居记都得蕾拉刚来时的样子。他们无数次眉飞色舞地跟蕾拉描述那情景。小小的一团，粉嫩粉嫩的。她们说你妈心真狠啊，你爸才出事多久啊，就把你抱回来扔给你奶奶，她倒好，改嫁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留下你们祖孙俩，那日子还是日子吗？
奶奶白了邻居一眼，再白一眼，说啥样的日子不是日子？我们蕾拉心事浅，别惹我们孩子不高兴
邻居噤了声，窗外的丁香花淡淡的苦味飘进屋子里，蕾拉低头写作业，一行一行的眼泪模糊了方格本
邻居出门时，奶奶小声嘱咐着什么。蕾拉觉得奶奶心里是藏了个秘密的，她让邻居帮着瞒，可那些邻居心直口快的，总是让奶奶不放心
那秘密是什么呢？蕾拉看了看奶奶，奶奶不想让她知道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奶奶替工厂减刺绣的线头，那小小的线头粘的哪儿都是。常常蕾拉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五颜六色的奶奶。她笑，帮奶奶往下摘，那摘得净啊，奶奶往身上一拍打，蕾拉身上便也都是线头了
蕾拉的班上写作文《我的妈妈》。蕾拉写：我的妈妈人很白，头发是黄的，眼睛是灰蓝色，但炯炯有神，与众不同。我的妈妈很爱我，做各种各样的活儿挣钱，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吃，攒钱给我买衣服，她自己的衣服都是拣别人的......
那篇作文居然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念了。有同学举手检举说：蕾拉净瞎写，她根本没有妈妈......
蕾拉是哭着回家的
没有妈妈就不可以写妈妈了吗？可是，其实，那些事都是写奶奶的，她的生活里，只有奶奶，只有奶奶跟她相依为命
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她摸着蕾拉的头说：谁说我们蕾拉没妈妈，我们蕾拉有妈妈，没准哪一天，她就来接我们蕾拉去过好日子了呢！
蕾拉撅着嘴，接我我也不去，谁稀罕那好日子
奶奶叹了口气，扑拉扑拉身上的线头，去给蕾拉烙鸡蛋饼。那是蕾拉最喜欢吃的，两个鸡蛋加一点面粉加一点葱花一点盐，放在锅里煎的金黄，软软的，比外面买的饼干好吃多了
那个晚上，蕾拉心想：下次写作文，写我的奶奶时，把这篇改一改就可以交了。一想到可以偷懒，蕾拉几乎要笑出声来
4、活雷锋帮忙扫雪啦
那个城市有那么漫长的冬天。冬天整个城市变成了白色城堡、童话世界。可是，人们总得出行，那些门前路上的雪很烦人，太阳出来，化了一点，再冻上冰，人站都站不住。各扫门前雪，雪包给了每家每户。人们住楼都住懒了，谁愿意拿个板锹或者扫帚冷冷呵呵地出来受那个罪。于是聪明人说大家凑点钱，雇人来扫吧
于是，奶奶手里有了五条街。那一段，奶奶像个富翁一样，走路时腰板都很直。她跟蕾拉念叨着：有了钱，过年奶奶就给你买登山服。那种红色的，鲜亮着呢！
蕾拉的眼里有了光儿，真的吗？蕾拉的同桌有一件，穿上漂亮极了。可是差不多要一百块呢，一百块多贵啊！
奶奶说：咱们有扫雪的钱啊，过年，咱们也称点带鱼，对了，还要买冻梨和冻柿子。蕾拉都要咽唾沫了
冬天过半时，奶奶不安，怎么总不下雪啊，不下雪，白拿人家钱，那好吗？
邻居说：那有啥。你拿了钱，每天下雪，你难道还涨价不成？
奶奶笑了，却还是惦记下雪的事儿。蕾拉觉得奶奶有点傻。人家又没说不下雪就不给钱或少给钱，不下才好呢！
那天清晨，蕾拉被奶奶叫醒，她说：下雪了，好大一场雪啊！
蕾拉一骨碌跳下床，拉开窗帘，我的天哪，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雪。刚下完雪的天嘎嘎冷
蕾拉跟在奶奶后面，脸蛋冻得通红。刚扫了一会，奶奶就赶她回家，奶奶说：你再感冒了，这点钱还不够给你看病的呢！
奶奶真的生气了，蕾拉没再坚持
吃晚饭时，奶奶说：还是好人多。好多地方，人家自己都扫了
蕾拉嘿嘿地笑了。她说，就是，雷锋叔叔阿姨都帮咱忙
雷拉没说，她跑到另一条街上也扫来着
那年过年，雷拉穿上了红艳艳的登山服。奶奶吃冻柿子时掉了一颗牙
5、那些秘密重要吗
蕾拉时无意中知道奶奶的秘密的。那时，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念高三，成绩好得让老师当成手心里的宝贝疙瘩
奶奶那些日子身体不好，蕾拉跟老师请假。慈祥的班主任立刻紧张，马上就要模拟考了，还指望蕾拉拿头名状元呢。老太太忙问用不用去校医室看看。蕾拉急忙红着脸说不用
街口摆着一辆白色的轿车，蕾拉回头瞅了瞅，那车真漂亮
六月，家里开着窗子。远远的听到说话声。一个女人像爆豆子似的说些什么，没有奶奶的声音
蕾拉终于听明白了，来人是蕾拉的妈妈，她发了财，良心发现，想来接她回去
蕾拉站在了陌生的母亲跟可怜的奶奶面前。她说：我不走，你就是有做金山银山我也不走
奶奶拉了拉蕾拉说：他是你妈
蕾拉说：我知道
蕾拉在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看过她的照片，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世。蕾拉说：奶奶，邻居奶奶的话很好套。我帮她小孙女补习英语，她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是的，蕾拉早就知道了一切，但是，那些秘密都不重要。她是蕾拉的奶奶，这世界上最亲的人，这谁也改不了
那一年，蕾拉的父亲出车祸离开了人世。蕾拉的妈妈才23岁，23岁完全来得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于是她把蕾拉送到蕾拉奶奶这儿便走了
蕾拉的奶奶经受了这么多打击一病不起，每两个月也跟着儿子去了。剩下不到一周岁的蕾拉，街道上说要把她送到福利院去。奶奶说：给我吧，给我做个伴儿
街道上正为难，蕾拉有母亲，福利院未必收。奶奶要，当然好。奶奶的妈妈是俄罗斯人，生了奶奶就跑回俄罗斯去了。奶奶知道孩子没妈妈的苦。奶奶有过一次婚姻，那男的动不动就打就骂，骂她二毛子，骂她不生养孩子
奶奶就剩一个人了。然后有了蕾拉。奶奶心尖子一样的蕾拉
母亲哭着走了。蕾拉抱着奶奶哭了
6、世上最疼蕾拉的人走了
蕾拉第一次领了家教的钱给奶奶买了件羽绒服。穿着它出门扫雪就不冷了
那个冬天蕾拉回家，她找了街道上的人，她说我奶奶不扫雪了。但是你们不能说不用她了，你们说这活不包了，行不行？
街道上的人拍了拍蕾拉的肩膀说：你奶奶没白疼你
奶奶的腿疼的很厉害了。蕾拉给她买了泡脚的盆。奶奶笑，说借上孙女的光了
奶奶走的那一年，蕾拉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儿
奶奶最后的一句话是：蕾拉，能原谅就原谅。这世上，没谁不犯错的
蕾拉的心柔软了下来，奶奶从来不会恨别人，蕾拉会听奶奶的话，回去看看母亲，哪怕只是跟她坐一坐，听她说说话
仇恨松开手，放出去，人生的路便轻盈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