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看人
文/魏荣冰
在我的老家，有一句俗语，叫做狗眼看人低。意思是说，势利的人像狗一样，以貌取人，瞧不起人。这种说法，源于民间传说，狗看东西时，把大东西看小，把高东西看矮，所以狗胆大，什么东西都不怕，什么动物都敢咬。如果把狗换成猫呢？猫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人们很容易就会想到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经典著作《我是猫》。作家借助一只猫的视角，以中学教员苦沙弥的日常起居为主线，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二十世纪初叶日本中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和生活，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日本明治“文明开化”的资本主义社会。这大概是人类文学史上，作家第一次以猫的眼睛来观察人类心理。这只猫最后喝了啤酒掉进水缸淹死，但它那双眼睛宛如星辰，在漫长黑夜中熠熠发光。我们在生活中，无论群居还是独处，一想起那双猫眼，便觉芒刺在背，不敢太过恣意放肆。因为人类很多语言和行为，在猫的眼睛里，是那样的滑稽、丑陋和荒诞。而我们自己往往浑然不知，沉浸在自娱自乐的虚妄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部美国电影《猫眼看人》。影片由德鲁•巴里摩尔、詹姆斯•伍兹主演，具有惊悚、喜剧风格。影片一开始，运用蒙太奇手法，在广角镜头铺展的杂乱市井生活背景里，一只神秘的猫沿着小巷一路飞奔，随着猫的脚步腾挪，三个故事在猫的瞳孔里次第展现：男主角为了戒除烟瘾进入吸烟戒毒所，网球教练与富豪互玩死亡游戏，小女孩被小魔鬼惊吓。影片通过三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故事，将人的生命与生活置于工业文明的语境中，揭露人性深处的劣根性。片尾曲缓缓响起，人的灵魂被异化的价值碎片，宛如乌鸦掉落的黑色羽毛，在一只猫的眼睛里纷纷飘落。
一部日本小说，一个美国大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猫的视角。为什么要以猫观人呢？猫在物种上不与人同类，独立于人类之外，生活中却与人关系密切，厮混于人群之中，这为猫独立观察人类提供了条件。猫又生性机警，视力敏锐，别看它白天睡意惺忪，到了晚上顿时目光炯炯。当猫以“他者”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中，插科打诨，冷眼旁观，人类的一切表演尽收眼底。从人的本性看，人与人之间具有天然的戒备和古老的敌意。人和人之间的事情，自己看不透，也说不清，既无法向自己诉说，也不便与他人语，所以人类希望有一个在场的第三者。于是，猫来了。
猫的眼睛具有特殊的生理构造，视网膜的后面有层薄膜，能够反射进入的光线，这使得猫的眼睛看上去十分明亮。猫的眼睛瞳孔很大，随着光线强弱变化而扩张收缩。正午光线强烈，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线，夜晚光线微弱，瞳孔充分放大成圆形。到了黑夜，人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猫看什么都清晰真实。所以，黑夜是属于猫的世界。人类比猫聪明，至少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单猫观察人，温柔乖巧以讨主人喜欢，人也观察猫，从猫身上汲取有用的东西，师猫之长技，为人之所用。
人类始终觉得自己不安全。事故、战争、盗贼，大都是人类自己捣腾的，反过来又令人类寝食不安。于是，人类学会了防范。防范的功课首先得从家庭做起，毕竟家是人类最基本的生活单元。人类借助工业文明的技术，以石材和混凝土构筑居所，为居室装上防盗门，又在防盗门上安装门镜。门镜能够折射光线，明亮如猫儿眼睛，人们将它叫做猫眼。猫眼是一种小型光学仪器，由一块凹透镜和一块凸透镜组成，利用光学成像原理，使得室内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的一切，而门外的人却无法看到室内的任何东西。有了这种单向观察设备，当门铃响起之后，主人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通过猫眼，凝目观察。在看清楚来访者后，熟练运用数学定律和哲学原理，迅速作出权衡判断，计算安全指数，以决定是开门迎客，还是让不速之客吃个闭门羹。当然，如果判断来者不善，主人也有充分的时间去报警，准备好木棒钉锤，作出应急准备，万一那厮破门而入，也好与其来一场殊死搏斗。
伴随着城市化的加剧，水泥森林遮天蔽日，人类高度聚居。来自不同地方的陌生人群住进了同一栋大楼，赵钱孙李，见面互不相识，门户相对，老死不相往来。名为住宅小区，却似乎是将一串家庭地址写在一起的一张纸片，将许多人名字填在不同格子里的一张表格，偶然，脆弱，易碎。然而，在对付外来危险上，却又高度默契，呈现天然的自治性，设立物业公司，开通可视系统，安装防盗门。自然，猫眼是必不可少的。透过小小的猫眼，人们悄悄地观察外部世界。外部世界无处不在的危险与伤害，转化为疑虑、恐惧、不安，潜伏在内心深处。猫眼打开一扇窗，有时透进一束光，将内心的黑暗点亮，有进则缓缓拉上一道帘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世界的尽头。杜甫所描绘的那种“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的古朴村落，今天几乎绝迹。“柱杖无时夜叩门”，陆放翁的闲情逸致若放到今天，只怕多半会被人剥了长袍，缴了拐杖，捉住送警。
世间万物，正如阴阳互补，昏晓分割，都具有对立统一的矛盾属性。有了猫眼，接着就有了反猫眼。反猫眼其实是一种偷窥工具，利用猫眼成像相反原理，改变内置镜片序列，从门外对室内进行“反视”。这种工具在市场上大行其道，要么是满足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的偷窥癖，要么就是被一些犯罪分子用来“踩点”。室内的人和物被别人观察的一清二楚，主人家还茫然不知，想想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然，也可能不尽如此。我就听说过一桩反猫眼的趣事。一个老公公略懂物理学科，在为新过门的儿媳妇新房安装门镜时，故意将门镜反装，然后偷偷摸摸地去房门前偷窥如花似玉的儿媳妇。这个传闻的真假无从判断，也没必要考证，它反映了一种中国民间具有谐谑意味的家庭文化，令人忍俊不禁。
有一种宝石，加工成狐面型，在聚光手电的照射下，出现一道像猫的瞳眸一样的光带，随着宝石的转动一开一合，酷似猫儿的眼睛，被称作猫眼宝石。猫眼石全世界只有斯里兰卡出产，被人们称为“高贵的宝石”，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当然，这只是人类的游戏，现行的社会价值谱系，是由人类定价的，猫并没有参与投票。被人类吹嘘为价值连城的猫眼宝石，在猫看来，不就是一小块石头嘛！人类无限放大“丛林法则”，巧取豪夺，弱肉强食，无止境地掠夺和囤积财富，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埋藏在财富神话里。猫儿看到人类得意洋洋地佩戴着猫眼石，甚至对着猫儿的眼睛比来比去的，猫儿就心烦。开是，猫儿闭着眼睛，伸懒腰，打呼噜。或者来到户外，在太阳底下练习捕鼠技能，锻炼了身子骨，还长了本领。猫儿想不明白，这么多有趣的事，人为什么偏偏不做呢？
人类在不断地进化，也在不断地犯错误。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人类抱持天生的优越感，把自己看成世界的中心和万物的主宰。如果人能放下身段，调整一下观察世界的方式，回到猫的视角，以猫眼看众生、看世界，或许人就会明白，世界不光属于人类，也属于万物。如此，许多烦恼也就随风去了。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只猫，坐在我面前不远处的地板上，一直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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