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语文群讨论“知”的字源,莫衷一是倒也罢了,关键是理由都不够充分。
于是试作一解,解释总是诠释学的,而不是物理学的,假如有更好的解释,我仍愿意服膺。
“知”字左“矢”右“口”,金文的“知”右边还有一个“于”,也就是说,完整的“知”字是“矢+口+于”,也就是写作“𥎿”。
能够把这些字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能够把“矢”和“于”联系在一起的,是长度这个概念。
“矢”取象于箭,在古汉字中“矢”除了表示箭矢外,还表示长度,因为依据标准尺度制造的箭可以用来测量长度。“矩矱”的意思就是尺度,两个字都是矢字旁。而“矢”表示的长度往往比较短,所以“短、矮、矬”这些字,都用了矢旁。
而古汉字中的“于”恰恰表示“长度”和“很长”。“夸”字下面原本是“于”,表示一个人跨过很宽的地方,所以是夸(跨)。“宇”和“迂”都表示广大的空间或很远的距离。
也就是说,“矢”和“于”,都和长度有关,一个表示长,一个表示短。
而古汉字中的“口”,有一种特殊的用法就是用作指示符号,表示特定的部位或事物。如“天”字上面一横也可以是口,“足”字上面是口,“正”字上面一横可以是口。
同样,“知”字里的“口”,也是指一个特定的事物,一个需要我们去测量和判断其长短的事物。
而“知”字的造字原理,就是用测量和判断一个事物长短的场景,来表达造字者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是一种动作知识,更是一种实践智慧。所以古汉字中的“知”和“智”是同一的,加个真正的表示说话的“口”,可能是因为后来人们把智慧的定义,已经从测量、分类等操作,转移到了言说、对话、辩论等新的范畴。
以上成文之后,深度语文古诗群中,张聪先生发来詹鄞鑫《释甲骨文“知”字——兼论商代的旧礼与新礼》一文,详细论述了一种新的詹先生释为“知”的异体字,这种字形上面和“知”相似,下面则是“册”字。
詹先生论述说,上面的字形应该由“子、口、大”三个部件构成,这表示大人向小孩口述,而下面的册,则是书面的知识,所以大人通过口述和书册,向孩子传授经验,这就是“知”字的构成之理。而“子”后来被讹化为“于”,“大”则被讹化为“矢”。
这个论述是证据充分,而且形象有力的。
但细细考察詹文,发现甲骨文中的这个被詹先生释为“知”的字,或者应该释为“典”,是“典”的异体字,而不是“知”的异体字。
詹文举例这个“知”字在殷墟甲骨中的用法:
我们发现,前面七例,无一不是与“旧”相配合,称为“旧*”,据詹先生释为“旧知”,据我,则应该是“旧典”;而第8例是“册”和“知或典”并用,詹先生认为是“册知”,我以为中“册典”;第9册是“兹知”或“兹典”;第10则和第11册是“即知”或“即典”——在另外地方,我们则看到了卜辞中有“兹册、即册、新册”。
詹文自己举例证明,“知”的用法和“册”的用法几乎完全一致:
显然,詹先生举的例子,依然来自前面同几个骨片,也就是“上(子口人)下册”的字形。事实上,把这个释为典字,那么它和册用法的相似性就是必然的了。因为典也是册,是一种旧册。新册旧册,就是新册旧典,简称册典。
在《尚书·多士》篇中,周公用周成王的口吻,向殷商降周的士人们说:“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一直以来,我们都认定这里的册和典,指的就是竹简书籍,虽然因为竹简容易腐烂,人们迄今为止还没有考古发现。但依据以上甲骨文卜辞,我们却发现册和典有可能指的就是上面的新册和旧册,进一步讲,人们慢慢地造出了另一个字,更多地来代替旧册,这就是典,而詹文将之释为“知”。虽然没有完全一致,但我们确实发现,“典”的前缀大多是“旧”,“册”的前缀新略多过旧。
依据卜辞,所谓新册、旧册,就是两种不同的祭祀方法,也就是最古老的“礼(禮)”的仪式,因为礼字字源,就是对祭祀场景的刻画,所以称为新礼、旧礼,倒也是恰当。结合卜辞的用语,我们认为新册和旧册之间并不存在敌对关系,它是被商王朝同时采用的两种祭祀仪式。
结合《尚书·多士》,我们有理由相信,“有册有典”,应该指的就是既有新礼制,又有旧礼制。
回到“知”字字源。
有可能“子口大”确实也是“知”字,也就是典字一种写法是知+册,一种写法是册+共。但这并不表示“矢口于”就是讹变,因为对书写者而言,如果他的书写原理是清晰的,那么他书写的那个字本身,就是自己的构造原理。不同的构造原理构造出不同的字形,这也就是金文和甲骨文诸多异体字的原因。
而且,后起的汉字在构造原理上,未必就比原初的构造原理差。譬如“公”字,在早期的金文和甲骨文构造中,是一个表示平分的“八”,和一个表示对象的“口”组成,意思是平分一个事物。而在后来的构造中,是“八”加上“厶(私)”组成。“厶”是“私”的本字,意思是“胳膊肘往里拐”,这就是自私。而“公”的意思也就是说,每个人天然有自私之心,但“平分”就是公正、公平。我们发现,两种组成法都自圆其说,而明显是后起的“公”字意蕴更深切且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