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短信声响,一笔金额转入账户。
是二舅吧。二舅又打钱给我了。
二舅的生活并不容易,五十多岁了,一个人生活,偶尔会养一只狗作陪。他很高,有一米八九的样子,又虎背熊腰,嗓门高,看着总是摄人,好像与他争执谁也不会得到一丝便宜。
第一次对二舅有印象,是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还在纠结老师说的汉字写三遍的三遍到底是什么意思,哎,作业可真多呀。傍晚时分,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掀开帘子进入屋子。我愣了,这人谁呀,走错屋了吧?
这时,二舅叫了我的名字,问我是在写作业么。这么明显了,还要问,大人好像都这样。
嗯,我咬了笔点头回答。认识我就好。
爸妈跟着二舅走了进来,让我喊二舅,我跟着喊了一声,爸妈就招呼着二舅休息什么的。热情与嘘寒问暖,我习惯从大人的对话中抽离,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言语间二舅提到没想到我都这么大了,就好像我这么大了是一件不应该的事情般。只是现在想起来,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和一个一米八九的男人掀开门帘进屋的局促与停滞,在泛着淡淡的黄的灯下,就要感叹命运的安排。
二舅自然地在家里住了下来,一开始我是有点抗拒的,但也没几天就习惯了二舅的存在。但这时,二舅却又走了。
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到三年级才会有二舅的记忆。之前,二舅是在监狱中。从母亲多次的交谈中,慢慢了解了那段往事。
二舅年轻的时候早早出门打拼为家里分担经济负担,在村里混的挺开,那是讲究江湖道义和兄弟情谊的黄金时代。在一次干架中,自己那一派的兄弟被打了,自己看着兄弟受伤帮忙抵抗却不料下手重了点,进了派出所后朋友怂了将责任推到了二舅身上,然后是漫长的牢狱之灾。其中的细节,我依旧不甚清楚。大概是家丑,母亲认为我不必有知道的必要。
二舅回来后,变得特别爱自言自语,听说在里面被人打了,所以有时精神有些失控,但也仅限于自言自语。好像突然间思维进入了一个外人不能干扰的空间,任谁想将他认死理的思维掰过来也是不能。有时候,二舅认为全世界都在害他,他被朋友背叛,不被妻子理解,不被母亲和兄妹信任,就像生活对他不公极了,他无力反抗,苦苦挣扎中痛苦着。
这倒不得不说起,二舅之前是有一段婚姻的,可是由于这段牢狱生活或者自言自语的习惯,那女人离开了。二舅便再也没找到合适的,大概也确实不好找。二舅常年在北京、深圳、郑州做着散工,有时在农民房租住着。偶尔会找寻新城市旧时伙伴,但看着彼时少年如今日常的家庭生活安稳自如,他会有点感慨自己,自卑、或者难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张床,两三个廉价的手机,总是下着面条,苍白的墙壁便是生活的全部。围墙外面的时代变化的太快,二舅想抓牢却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如,他知道可以在网上找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说教他吧,他会抗拒,认为那会很复杂,他一定是学不会的。他大概又感觉被时代抛弃了。
高中,在西安的时候,二舅又来住过一段时间,呆的那段时间白天会出去找工作。有天中午,我买了很大份的冒菜,吃得正欢,二舅突然回来了,于是我问他要吃了,我以为他会拒绝,但那次他说好,两个人分食也很开心。那时就在想二舅平常是怎么解决午饭的呢。
不久后在院子里的公共阳台打电话,看着二舅向我这边过来,一心想着不会出什么事吧。我问他在干嘛,他有点慌张和心虚,让我不要管并且不要声张。在搞什么呢。很快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几天后,回到屋子,母亲和二舅对坐着,隐约感觉气氛紧张。我默默坐到书桌旁不说话,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紧张的空气中,蛛丝马迹我都可以迅速反应。对话并不完整,但大致事件我已经清楚:原来二舅和一个邻居起了摩擦,二舅一口气没顺下去,于是把人家门口的盆栽做了点手脚,就是被我撞见那次。邻居发现后思前想后,最近有矛盾的也就二舅一人,于是跟我妈反应,母亲当时不好意思又不清楚状况,赶紧问二舅,他也直接承认了。母亲让他道歉他不肯,说是不能让别人欺负。这次之后,没过多久,二舅又走了。
再次见到二舅是大学时,二舅也来到了这座城市,让我周末去玩。地铁站,一眼就能看到二舅,一来是他确实好认,毕竟身高摆着呢,二则是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太有张力,好像接我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载着我,电动车风驰电掣,我想他年轻时一定很帅气吧。二舅不停的问东问西,就像时间并没有分开过亲情的长河。跟二舅,命运写就时仿佛就料定我们不断重逢不断分离一般,正如这次相聚是为了分离。
二舅很寂寞。我猜二舅一定很寂寞,中年男士,独自一人,陌生的城市,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与他立黄昏。他会温柔地抚着小狗,絮絮叨叨,虽然仍然放不下对过往的执念,但这时,他更像个孩子般温良无害。二舅的自言自语大多颠三倒四重复絮叨,但其中包含了他年少时对生活的期许,生活因为义气面目全非,无数的可能一夕间唯一的可能是自由的失却。二舅气自己老爸去的早,气自己的老母亲不能理解自己,气急时他也会打年迈的老母亲。就像个燃气弹遇到了二舅就缠上了他,二舅逐渐失去了耐性。我气了二舅,他又跑到了别的城市。但大概我就是那个会给二舅养老的人。他就像个大孩子,一次糖果没要到,便一直心心念念着那块糖果,即使那块糖果可能事实上并没有想象中香甜。
过年时大家聚在了一起,说好第二天去二舅家吃饭,后来二舅和母亲因为什么又起了争执,二舅一气之下骑着摩托走了,大家想着估计明天的安排要作废了。第二天一大早,二舅骑着摩托车又来了,让大家快收拾好去他家吃饭。一群人,喝酒喝得欢,二舅醉了,让他上床去休息,他却舍不得这份热闹,愣是坐在木质沙发上弓着身子睡着了,还打着呼。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样也能打呼。
二舅也时不时给我打电话,交代的事情无非两样:一件是听话但要有判断能力,一件是多看书。而我总交代着不必打钱给我,先照顾好自己再顾虑我,要多吃水果不能总吃面条。他应承着却依旧按着自己的作风行事,没有改变。
二舅吃面条的做法简单粗暴,买很多大肉,加点小菜,用酱油烹炒一下,每次下面条就加热一下菜,依此连续吃好几天。我总担心着会不会发霉,他却屡教不改。
银行卡丢了的话,二舅一定在通知名单上。他总是说我们不听话,可是听谁的话,他又说不上来,无奈他是有的吧。我有点怕二舅,不习惯他对人的方式,却不忍心或者不知从何责怪他。他和母亲关系越来越僵,与父亲无甚往来,却执念般开始给我汇钱,这会不会是二舅的生活动力,会不会让他感觉有价值呢。这样想,好像自己也帮二舅做了些努力。
我亲爱的二舅。
我可怜的二舅。
有时,感觉二舅是中国一代底层人民生活的缩影,有太多的偶然,也有一定的必然。
我可怜的二舅。
我亲爱的二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