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宋阳死了的时候，我刚刚从油锅里爬出来。地狱十七层的规矩，每天早中晚下三次油锅。我匆匆洗干净身上的油星，把胸口的伤用凡士林盖住，穿上我妈上个月给我烧的Doir，往身上喷了三次香水，这才出门。用唯一一次出行机会买了票，乘坐由无数骨架拼凑成的火车来到十八层。
和十七层到处喷火的燥热不同，十八层随处可见的锋利冰刀，将整层都笼罩在阴暗寒冷的氛围之中。
刚下地铁没走几步，眼睛就被人从背后蒙住。
“猜猜我是谁？”略带磁性的嗓音在背后传出。
宋阳的把戏，死也改不了的把戏。
“宋阳”，我笑道。
他放开放在我眼睛上的双手，我回头，比一般鬼高大的身材，和鬼一样苍白的面孔，身体无恙，眼角有一处血痕。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伤口，
“第一次上刀山，不小心刮伤的。”他又搔了搔头头，转移话题说，“听说今天十八层有集市，我带你去逛逛啊！”
我不由心下一动，生前的他最讨厌逛街，没想到死后变了性。一阵欣慰过后，还是对他说：“不了，我就是下来看看你，一会还要下油锅。”
“很疼吧？”
“刚开始很疼，身上还会烫出许多血泡，不过现在好了，感觉没那么难熬了”
“辛苦了，不过……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听得我一阵恍惚，生前他就喜欢说。
我说，宋阳啊，我们宿舍有个女生睡觉打呼噜，影响我睡眠。他说，习惯就好；我说，宋阳啊，玩刺激战场总是吃不到鸡，他说，习惯就好；我说，宋阳啊，你在北京我在武汉，不能经常见面怎么办啊。他说，习惯就好；我说，宋阳，分手了你会想我么？他说，习惯就好。
我望着面前的宋阳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他咧着比青春期还白的牙齿，说：“是么，你倒是变了不少。”
我羞红着脸说：“人死了没什么气色，变难看了。”
宋阳微微一笑：“变得温柔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嘛，你的意思是我以前脾气很差么？”
他脸颊向右倾斜，一脸回忆状：“可不是嘛，我记得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排队坐摩天轮，就因为我给一位带着孩子的大姐让了个位置，你愣是一个礼拜没理我。”
“那次我都提前算好了，我们那个时间上去，到摩天轮最高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庆祝跨年夜的烟火！”
他尴尬的摸了摸头，眼中的遗憾一闪而过，“我现在才知道。”
“直男反应就是慢。”
“对啊，以前你也用这么说我，我记得刚跟你表白时，你说，除非太阳从东边升起，不然你绝对不会做我女朋友。我当时还纳闷呢，太阳本来就是从东边升起来啊！”
我哈哈笑到， “你还好意思说呢，认识你之前，我还真没听说有谁带着游泳圈表白的。”
他干笑了一下，说：“那时候学校组织我们游泳社团教同学们游泳，我看所有人都下去了，就你不敢下去，以为你怕水，所以就顺理成章……在那之前我都注意你一个学期了。”
第一次听她说这些事，不免惊讶。
他接着轻笑：“说起来真的很遗憾呢，作为游泳社团团长的我，咱们俩谈恋爱这么久居然没教会你游泳。”
每次到游泳池的时候，因为特别怕水，我就死死的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想到这里我眼泪差点笑出来。
“我现在在油锅里游的可好了呢，”我兴奋的说，“上次我们十七层举行第1834届油锅游泳大赛的时候，我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专业游泳运动员。”
他顿了顿，说：“转眼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
我眼睛一酸，“是啊，每年的那几天最难熬了。”
他眼睛有些发红，“我听你妈说，你得了抑郁症？”
停滞片刻，我说：“是啊，从北京回来之后，心里总像是蒙了一层东西。”
他低头沉声道：“对不起。”
我立刻笑道：“没关系啊，又不关你的事。”
“可是……”
“宋阳，”我打断他，“分手是我们两个人商量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他回头看了一眼绵延的站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们还是太年轻，总以为日子稍有不顺，就是两个人不合适。”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睛有些模糊，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他所说的那些年轻的岁月。
异地一整年，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直接打包好行李去了北京。十二月，北京的天没有雾霾，天蓝的泠冽。宋阳站在机场大厅等我，他很高，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我高兴的在原地一边大跳一边高兴的向他挥手。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却还是冲我挤出一丝微笑。
我提着行李冲过去，一把抱住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说：“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我一愣，随即一脸委屈的向他喊：“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不欢迎我我现在就回去！”
他拉着我，“大庭广众，你突然犯什么病！”
想到自己大老远，不管不顾的跑过来跟他过日子，他却表现的不是那么欢迎，我委屈的当场大哭起来。
我说：“那时候，我脾气确实不太好，你一定很累吧？”
他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正要开口，我抢先一步拦住他，
“你是不是又要说‘习惯就好’？”
他盯着我，说到：“不是，其实那时候挺喜欢你耍小性子的。”
我惊讶的看着他，“交往了这么久，没想到你还是个抖m，看来地狱的生活模式蛮适合你的！”
他轻抚我的脸蛋，轻声道，“那时候我没钱没势，跟我受了那么多委屈，要不是偶尔宣泄一下，我还真怕哪一天突然爆发了。”
我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因为钱跟你在一起的。”
他苦笑，“可是后来，我们还是因为这个分开了。”
我急了：“你特么不是以为我是因为你没钱才跟你分手的吧？在北京，我跟着你住地下室，从一个看到蟑螂都要吓哭的小女生到可以拿着拖把追老鼠，每天吃最便宜的外卖，省着钱想着给你买好点的衣服，我说过一句怨言吗？我们为什么分开，你不清楚吗？”
宋阳公司是做影视的，他们倾尽一切拍了一部电视，后来却因为审核未过，公司倒闭，他也一蹶不振。我陪了他半年，从踌躇满志到彻底绝望，没日没夜的争吵，耗尽了我们最后一丝力气。最后，和平分手。
他说，“对不起。”
我掀了掀眼角，“没什么对不起的，感情又不是事业，不讲究谁必须对谁做出成绩。”
他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我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下油锅时间了，但我不想走，这么多年没见，我想多了解一下他。
我问，“我看你前天发我消息说，你开公司了？”
他点点头，“后来，我拍了一部特别白痴的网剧，本以为会血亏，没想到创造了收视奇迹。”
我笑到，“弄巧成拙！”
“是啊，凡事不抱期待，反而春暖花开。”
他仿佛若有所指。他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去你家找过你。”
“啊？”我不明所以。
“就是那次分手以后，”他说，“我本来打算找你和好的，到你家楼下我看到你妈，她说都抑郁了，求我放过你。”
听到他这么说，我明明死了的心竟然有些发疼。我就是那天死的，我妈回来告诉我他来找过我，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我企图翻窗，结果脚一滑，摔到院子里的一个木桩上，当场死亡。关键是我摔下来时还砸死一个人。自杀者下十层地狱，还带着替死鬼的，下十七层。这就是我的下场。
顿了顿，我说，“听起来有些狗血。”
“是啊，”他说，“后来我回北京了，在车上哭的像个傻逼。之后开公司赚钱，结婚离婚。只是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你的消息。”
听到他结婚了我一愣，有些慌乱的说，“我的回去了，马上要到下油锅的时间了。”
说要我就直接向售票口走。
他突然叫我，“晨晨。”
“什么？”我回头看他。
他迟疑片刻，“后来，你有想过要回头么？”
我心想着死都死了，要回头也不是爱情故事，而是恐怖故事了。于是我冲他一笑，“没想过，你看姐像那种做了决定会后悔的人么？”
他抓着头笑了笑，“也是！”
我顿了顿，说：“那我回去了。”
他冲我挥了挥手，说，“有时间记得下来看我，你知道，我不能上去的。”
鬼只能往下，不能往上。十七层可以到十八层，但反着不行。而且这机会只有一次，为的是让上层感受下层的苦。他没有下去的余地，所以不知道这个规矩。
我眼睛酸涩，还是冲他点点头，“放心，有时间我一定下来看你。”
他冲我一笑说：“行了，快回去吧，不然就耽误下油锅的时间了。”
我点了点头，疾步像车站走去，等到了上车点，我猛然醒悟：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理说，他变成鬼的样子应该是老头了啊！
我打算问他，可是一回头，却发现鬼海茫茫，宋阳早就没了踪迹。
这时列车员开始催促上车，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上了车。
“宋阳，”拿着铁鞭的鬼差喊到。
“到！”宋阳从一众鬼中站出来。
鬼差瞪了他一眼，“宋阳，于五十年前翻墙时，在某小区被人砸死，死后冥顽不灵，不肯下地狱，偏要留在人间找自己本已经死去的女朋友。犯了“愚”“贪”“痴”罪孽，被判入十八层地狱，每十分钟上一次冰山，这一次不顾规矩，逃避惩罚一个时辰，罚五十乘打魂鞭，你可知罪。”
宋阳目光一沉，微微颔首，“知罪。”
后来的北京，再也没有了我们。
少年万载凌云志，
不及铜钱三两颗。
来日泉下再回首，
终是再无琴瑟合。
2019.6.3
瘾先生手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