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隐约听见走廊里有人对话。我的额间缠着纱布,遮挡住双眼。我努力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恍惚触摸到窗外丝丝锃亮的阳光。
“谁是病人家属?”
“我就是!”
“那好,在上面签个字吧!”
“签字?要承担风险吗?”
“你说呢?”
“我想会!”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愿签?还是不想签?不签算了!”
“好好好,我签我签,可是刚刚不是说有风险吗?”
“你这人咋就胆小如鼠?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啊?我问你,眼下啥事没风险?!”
从谈话内容来看,这是一场医生与家属的沟通与交流,却仿佛是一场无可辩驳的停战协议。烦乱了这位医生,但也委屈了这位家属。
打我入住这“豪华包间”以来,我反倒是睡眠少了,浑身越发不自在。已经半个月没有洗澡了,整个身体瘙痒难耐。偶尔半夜里会被小孩子的啼哭惊醒,也不时听到年轻妇人或陌生男人的嚎啕大哭,我知道那是他们在活生生的现实发泄生活。可是,他们就喜欢借题发挥,把医院当作坟场。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生活惊吓,正如奄奄一息的我用不堪入目的结果惊吓周遭的人。
没有人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就连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猜想我得的应该是不治之症,譬如脑瘤、癌症。我只知道自己躺下去的那一刻,便如沉睡湖底的死尸,再无复苏的可能。在那深不可测的水域下坠,整个人软趴趴的,仿佛失去了重心,四肢根本不听使唤,我大概真的已经死了。或是涉水溺亡,或是遇刺抛尸,总之,死状极其难看。我想,最好大家都蒙上双眼,以免被我的死相吓到。
我不是有意要恐吓别人,而现实正让我变得可怕至极。我如今的模样,不是别人愿意看到的,也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我想死得痛快点,可是却力不从心。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正行进在将死和已死的道路上,而我依然在漫不经心的虚妄中,过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般生活。没有谁给我来个痛快的,因为他们都害怕承担风险。
我如此痛苦地躺在床上,可是岁月的温床并不能缓解我身心的痛苦。我感到一丝恶心呕吐,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双手都像树枝,任风摇摆,我活脱脱的样子,宛如一具木乃伊。阳光大剌剌地投进房间,照在我面容枯槁的脸庞。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了天外之音,那是死神下达的最后通牒。我面不改色。我并不惧怕死亡。村里的太叔公死的时候,我曾亲身目睹过他的遗容。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行,我揣测,他也许还活着。太叔公作为全村德高望重的长者,头一回让我感到生命的崇高的敬畏。
我被阻隔在一个单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要闭上双眼,墙上就会凸显出张牙舞爪魅影,向我发动攻击。而我内心柔和舒缓,并没有胆颤心惊。我被自己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汗臭味熏醒,真想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可是,几欲爬起来,却又动弹不得。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就该死去。诚然,于生于死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场轮回转世之旅,不足为奇,更无需惶恐。看破生生不息的红尘,便生无可念。我想死亡是必将会到来的节日,茫茫世间无一幸免。
想必,我不止一次体验死亡。第一次零距离接近死亡,是跟一帮猴崽子去水库游泳的时候,无可厚非,溺水对于旱鸭子来说,不过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小意外。还好,那一年阎王爷网开一面,并没有打算收留我的意思。我庆幸,能够依然明目张胆地活着,跟很多虽生犹死的躯壳一样苟延残喘。没想到,那场离奇的车祸会让我与死亡擦肩。
第二次是跟几个年长的伙计去山里打野味。大家都知道,狐狸山的野味最多,可是必经之路就是要过一个天桥。说是天桥,不过一块长长的木板桥,倒不如说是索命桥。打记事起,就有不少村里人在这天桥上丢了性命。在大人眼中,闯天桥都是禁忌。况且,几个黄毛犊子,万一失色,岂不上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可是,初生牛犊不惧虎。我们还是铤而走险地去了。那一回,果真应验了魔咒,我从天桥上跌落而下。
大家以为我死了,都哭啼啼的跑回家。在大人的全力搜救,我终于获救。大家众口一词,一致认为是我福大命大,其实我倒以为是阎王爷不肯收留我罢了。不知何故,从天桥上失足的那一刻,我眼前一片空白,感到巨大的光影从胸口飞出去。我像倒挂金钟一样掉在树干上时,大家都以为是千年树妖救了我。但我更相信宿命,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宿命吧。
也许是老天爷网开一面,并不想让我这样草率地死去。可是,我常常胡思乱想,以至于精神错乱。我认为老天爷别有用心,他一定要处心积虑,使出最阴险的招术,慢慢地折磨我罢了。比方说,天灾,人祸,疾病,癌症,等等,只要能够让我日复一日地痛苦下去,他自然就狂笑不止暗自得意。
毕竟,我离死神就差那一世的轮回。文德老爹给大家释然谜团说:“救宝娃命的那棵树是当年他爷爷上山时亲手栽的,看来这是他爷爷在暗中保佑他啊!”。那么多人魂断天桥,偏偏宝娃没有,这不是奇了怪了吗?说者说得神乎其神,听者听得目瞪口呆。难道真如文德老爹说得那么灵验?
没有人告诉我轮回转世之谜。但我相信,生命是有轮回的。唯独我没有。我此刻两眼无神,四肢无力,浑身肌肉酸痛,五脏六腑像熔化的岩浆,随时随地将会喷薄而出,伴随着阵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几乎要把肺一起咳出体外。发烧,呕吐,乏力,疼痛,各种毛病,一涌而起,我感到体内有一股烁热之感,但忽然之间又感到鼻翼有凉丝丝的。那是怎么回事?
“懒猪,瞧瞧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又做白日梦呢?”只见,平子故意将蛋挞戳我的鼻子。我奋力掀开眼前的纱布,定睛一看,那不是跳骚妹的纱巾么?这猴崽子精灵鬼怪,脑子虽活,可就喜欢捣鬼,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我揉揉双眼,倏忽爬起来。终于脑洞大开。原来一切都是懒癌症患者的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