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短难别离,摩耶幕长易相聚
“花教授,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呀?”陈半秋跟着花凛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拐入一个暗门,踏进了一个透明水滴状舱室内,它正载着她们平稳运行。陈半秋向外望去,层层叠叠、或明或暗的通道长廊连接着一个个圆球状建筑,仿佛一个漂浮在无垠太空中的星系,十分壮观。一时间,她觉得有些眩晕,竟分不清究竟是这个舱室在运动,还是窗外的“蚁穴”建筑群在转动,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花凛见她一脸困惑,笑道:“我们刚才在隶属于‘极光’的左东区实验室,现在就回我与朝大的联合实验室,所在区域是下北区。前面我说过,整个‘蚁穴’分为四大实验区。”
“哦,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真想不到这地下竟另有乾坤!”半秋惊叹道。
闻听此言,花凛眼神略略一震,沉默不语。
“您和‘极光’他们也有合作吗?另外两个区想必是上南区和右西区吧?它们归谁管呢?”半秋好奇地追问。
“半秋,有些事属于机密范畴,就连我,也不清楚。我们要做的,就是全身心投入科学研究和实验中去。做学问,就要静得下心,沉得住气。你能做到的,是吗?”她的一番温言细语,说得半秋脸上一阵发热,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嗫嚅道:“是的,我能。”
花凛满意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半秋的后脑勺,“好孩子,我绝不会看错人,你不会令我失望。”
苏鹮踏上了“蚁穴”上南区的通道,他没有刻意留意刚才穿梭于各个区域之间穿梭机舱室的运行轨迹,因为之前King——金声早就告诫过他:整个“蚁穴”是“活”的,与其说它像一个巨大的齿轮状机械装置,不如说更接近于一个有机体。它随时随地可以变化,虽然各个实验区内部结构相对固定,多走几遍,对于像苏鹮这样的“活地图”来说,记住其中复杂的通道方向还算不得难事;但整个“蚁穴”的运行根本就是个迷。而且,金声告诉他,这些连接各个区域的穿梭舱室依循的轨道是柔性的,换句话说,它没有固定的轨迹,入口处也是遵循系统指示随时调整,是随机的。所以,想要弄清确切的“地图”,是白费劲。并且,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时登上它。它似乎是整个系统内精确运行的“因果链”,遵循着神秘的规则,只有到了某个时机,才准许某些人登录它去往其他区。不要说陌生人,就连各个实验区负责人,没有得到系统指示,也找不到口子登上舱室,去别的区。平时,各个实验区的负责人只能通过各自的地面建筑入口,进入自己的区域。没有系统的允许,他们之间不能擅自来往,必须保持相对独立。这是“蚁穴”的设计者——他们口中所谓“先知”的规划。
苏鹮有种感觉,在这个巨大的怪物腹中,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时机”到来得越来越频繁,就连他和陈半秋这样的局外人,也开始被纳入其中。想起之前与半秋之间的对话,他感到自己或许还残留一丝情感,尽管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表演”,但毕竟……她与其他人不同。唯有“愧疚”这种情感,还鲜明地留存于他体内。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十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他亲眼看着他深爱的人——金秋,被流弹击中头部,倒在他面前,血糊了她半边脸,浓稠、鲜红,触目惊心,他却连伸手去抱住她的勇气也没有……他惊慌失措,逃走了。再见她时,她已经是躺在冰冻抽屉里的一具尸体了。她的遗容已经被修复,几乎看不出有弹孔;她像是睡着了,嘴角微微上翘,挂着神秘的微笑。以后,他似乎病倒了,大概陷入了昏迷,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直到他在异国的医院里醒来之前一段时间,他都像在做梦,一个漫长的、支离破碎、怪诞的梦。经过短短几个月的康复调整,他便急着回国。回来后,他总是缠着姐姐和姐夫,询问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回复总是很简洁、模糊,只告诉他得了不明原因的脑部急症,国内医院虽然控制住症状进一步恶化,但对如何促进他苏醒,却一筹莫展;正好英国有一家医院对治疗这种病症有经验,便联系了专门医疗专机,将他送到那里。苏鹮悄悄在两地都查证过自己的就医记录,他黑入两国的内部医疗系统:英国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系统”和中国的“华佗系统”,结果一如苏鹤他们的说法,两国的记录严丝合缝。但他始终怀疑,其中有问题。可究竟哪里不对,他又无从得知。
现在,竟然有一个同样得到过“主脑”指引的人要见他,难道会如此巧合吗?不,他苏鹮不相信偶然和巧合,因果链像一串串彼此精确咬合的齿轮,开头和结尾早已预设好,中间的过程也在算计之中,没有任何因素能逃脱。想不到,他一直寻找的“鼹鼠”主动来找他了!所以,苏鹮毫不犹豫地跟着这只土蝉走。“在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因素,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真实答案。”柯南道尔借福尔摩斯之口说出的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无论“蝉公”关塞作为SSA的“三巨头”之一,与“主脑”多么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或者这个人有什么别的企图,都无法改变他也是“主脑”选中的人,苏鹮忖度着。即使对方有什么秘密,那也是他与“主脑”之间的默契,能打探出来最好,不能的话,就唤醒他手里的王牌——庄星临……他轻轻摇摇头,将纷繁的思绪捋清,任由门口的扫描仪将他全身扫描一遍,确认身份后,这扇门门楣上闪现出光标字母:US-1即Upper South-1的缩写。他吸了一口气,等门一开,便跨入了上南区。
白袍人平静地望着生命显示器上的一条直线,关闭了警报。他探出左手,五指张开,悬于刚刚死去的陆邵波头顶。他的手仿佛带着神秘的引力,只轻轻一抹,陆邵波的额头上方便升起了一小团赤黄色的火焰。这火焰忽明忽暗,忽高忽低,颜色也在红、黄之间不断微妙地切换。他注视着它,直到这团火苗全部释放完毕,越来越淡时,才挥挥手,袖口上的银灯一闪,火焰变得像一根线般纤细,他才拢起手掌,将“它”收入囊中。通风口一股风吹动了他额前一缕发,那头发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妖异银光。他像一位真正的死神,收割完毕一个“灵魂”,心安理得地走出了密室。
庄知蝶一路跌跌撞撞地在“蚁穴”中摸索着,自从他被迫服下“梦幻天堂”,被装载在自动移床上,迷迷糊糊中听闻似乎要去往“右西区”,后来又被昔日知梦堂同窗付殷离在梦境里依附,这个身体仿佛就不全是他自己的了。平日里不假思索的动作,此时竟要反复思考如何支配,协调性大不如前。他像个醉酒的人,歪歪扭扭,头晕目眩,越是想刻意地保持直线,越是偏离得厉害。才走了没多久,他就被这种别扭的方式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就地坐下,靠着通道壁休息一下。想起之前由付殷离助他从移床上逃脱,沿原路返回,也够惊险。居然没人监视和追赶,也令他满腹狐疑。
他闭目养神时,也开始用心语与脑子里的付殷离对话。往常,这种沟通方式只用于梦境中,且需要一定的默契度。现在倒好,只要进入类似冥想的状态,大脑便自动切换到这个模式。“离哥,你的本体到底在哪儿呀?你可知确切方位?”
“不知道。”付殷离干脆地回答。庄知蝶恼了,他嚷道:“你不知道?!耍我的吧!之前你还说你有线索了!”
“是啊,我只是有线索,但并不确定这个线索是正解呀!”付殷离嘻皮笑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现在也找到了临时的栖身之所,不用担心随时被召回。现在那老怪快急疯了吧!”
庄知蝶若不是被一堆烦心事所困,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不过对方现在“寄生”在他体内,也奈何不了他。算了,不和他计较。这个付殷离,如果不是这种德性,当年父亲也不会把他赶出师门吧!想起这里,他好奇心起,便问:“离哥,十年前,你人狠话不多,难道父亲就因为这个把你赶出去?”
付殷离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是存心刺激我吧!这事儿,老爷子就从没跟你们解释过?”
“倒也说过几句。但说得很笼统,好像是你使用了‘禁术’,至于具体是啥,他没有说清楚。莫非是像刚才那样的?”他想起刚才付殷离耍“断梦刀”,差点毁了他的梦境,还有点心有余悸。
“哦?如果你指的是‘灭梦术’之类的东西,我承认我的确偷偷学过。”付殷离正色道,“但当时我术力不济,远远没达到真的能‘灭梦’的程度。我那时虽然话少,但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自视甚高,也肯下苦功,套用武侠小说里的一句俗话:天生骨骼清奇,又心无旁骛,当然想自己的术业更精进。而且你们那时一个个都天赋极高,一副名门正派模样,学起梦术好像很轻松,在你们面前,我自卑呀!自然话更少。”
庄知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没想到,你是因为这个……那时,你一副目中无人的腔调,我们都以为你酷得不行,原来你是装酷啊!”
“那是你跟秦姐、唐哥那么认为吧!你姐姐星临就没有,她一下子就看穿我啦!”付殷离的眼睛陡然一亮。
“我姐?你跟她很熟吗?”他瞟了付殷离一眼,疑惑地说。
“你干嘛一副戒备的样子?我又不会把你怎样,毕竟,你现在是我的保护伞哦!”他笑道,“我知道你跟你姐不大对付,那也没法子,你和她是同父异母……”
“别说了!我们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庄知蝶冷冷地回道。
付殷离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吗?我差点就做了你姐夫。”
此言一出,庄知蝶才是真的大跌眼镜,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瞪着对方,觉得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指着付殷离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刚才说什么?!这——这怎么——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都喜欢……唐哥的吗?”
付殷离并不急于回答,只是抿嘴微笑,见他这么着急,觉得还挺有趣。但听到唐关月,他的神色又黯然了,垂下头,“不过,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了。星临她,的确心里只有唐关月。”他又抬起头,眼睛里仿佛燃起一团火苗,抿嘴一笑:“可我才是她实实在在的爱人。”
“什么……意思?”此话刚一出口,庄知蝶便脸红了,饶是他再如何不经世事,也明白了个中含义。忽然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他“唰——”地拔出刺魔剑,直指付殷离的眉心,大声质问道:“你这混蛋,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姐的事?!”
付殷离故作惊讶地张开嘴,笑容还挂在脸上:“小舅子,你这么说我,我情何以堪嘛!再说,我差不多一个‘死人’,怎么做对不起她的事啊?”
他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庄知蝶,弄得庄知蝶面红耳赤,手腕一运劲,一剑便直刺他的面门,“你——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吼道。
付殷离躲开他的剑,哈哈一笑:“庄大少爷,有话好好说嘛!何苦刀兵相向。”他存心逗弄庄知蝶,见他果然上当,觉得十分有趣,更加起劲了,“再说了,她无论跟谁,可都不妨碍你追秦姐嘛!”
“你——你还胡说八道!”戳到了庄知蝶的痛处,他不禁运了更足的力道,连连向付殷离攻去。
“哎——你这是何苦呢?老那么为难自己!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姐肚子里那孩子,是我的。”
“什——么?!”庄知蝶惊得剑差点脱手,他定住身形,垂下手,上下打量了付殷离好几遍,“当初你父母突然意外双亡,家父不忍心看你流落街头,觉得你勤快老实,话又少,守得住秘密,才收留你入知梦堂,没想到你竟吃起窝边草!你——你对得起我父亲吗?!”他挥着手嚷道。
付殷离听到他提起老堂主,毕竟心虚,低头不语。庄知蝶见状,一念生起:“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当初,姐姐可是跟父亲说她已怀了唐哥的孩子,父亲没法子,才亲自去劝秦姐退出,匆匆为姐和唐哥订婚的——难道,父亲他……明明知道,所以才赶走你的?!”庄知蝶摇着头,难以想象若秦归日知道这些,会作何感想,简直是一出狗血剧。
付殷离沉默了,他知道,老堂主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个才执意要他离开,也不仅仅因为所谓的“禁术”。他收敛起神色,想起那个孩子,他不由一阵心痛,喃喃道:“那孩子,可还在?”
庄知蝶却在思忖,难道唐关月也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不可能啊,唐哥心思细密,而且当时的确与秦姐互生情愫,怎么突然会跟星临姐好了呢?诚然,他倒是乐见其成,甚至背地里还撺掇过姐姐追求唐关月,但真的看到唐关月转而与庄星临在一起,秦归日伤心得痛不欲生时,他还是从心底里鄙视唐关月。本来,唐关月在他心目里真如其名一般,如空山皎月朗朗然,乃一介谦谦君子,是他的榜样;与温温然似二月阳光的秦归日倒极为相配,庄知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本是天生佳偶。唐关月怎会舍得如此因缘,而转投庄星临之怀呢?难道,他也是为了堂主之位?可父亲当年设下的那个竞赛,除了出走的秦归日和被赶出师门的付殷离,其余的三人实力都不相上下,都有均等的机会;再说,他庄知蝶本就无心于此,唐关月应该很清楚这点。为何他还如此执着?难道,除了堂主之位,他还想得到什么?!不过,现在也无从得知了,毕竟他也死了十年之久。
付殷离见庄知蝶神色阴晴不定,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只好自嘲道:“是我痴心妄想了。若如你所言,经过那么多变故,她怎么可能还留下那孩子!”
“孩子?”庄知蝶回过神来,“哦,在那次意外事故中,孩子没能保住。”
付殷离闻言沉默了,他料到会如此,却还抱有一丝念想,如今,这丝念想也被打破了。他却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也好,省得这孩子以后也背负私生子的名声。”刚说完,就感觉有刀子似的目光向他脸上投掷过来,连忙陪笑道:“哎呀,是我考虑不周,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哦!没想要影射你呀!其实,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只是不想孩子像我一样没正式身份。”
庄知蝶见他那越描越黑的滑稽模样,又气恼又好笑,忍住笑道:“什么没身份?你虽然是孤儿,却也是有正经父母的。”见付殷离只是笑笑,没接话,又问:“其实我父亲也是个心软的人,若你当时恳求他,他未必不答应你们的婚事。再不济,就算你拉着我姐私奔,眼看木已成舟,父亲只怕也没法子。”
付殷离摇摇头,惨笑道:“我何尝不知,何尝不想!可是你姐她……罢了,如今都已物是人非。对了,我还‘活着’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你姐。”
“为什么?”庄知蝶不解,“难道你不想见她?而且,唐哥也去世多年,过去她因为他而不愿跟你,现在这个障碍也不存在了呀!”
付殷离淡淡一笑,轻轻摇头道:“我不想让她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好。我知道我心里只有她,这个永远不会改变;至于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不重要。”
庄知蝶心中一震,没想到付殷离竟是个情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点也不像那个在梦境里敢以一柄“断梦刀”断乾坤的汉子。他对姐姐星临的痴情,庄知蝶一直心知肚明。从前,他们刚刚开始修习“梦术”不久,第一次双人搭档配合“猎梦”,庄星临便被安排与付殷离一组。当时,她还很不高兴,闹起脾气来,老堂主再三哄她,答应她下次与唐关月搭档,她才勉强肯与付殷离组队。付殷离却暗自窃喜,他一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谁知百密一疏,庄星临又自恃是堂主千金,根本不把他放眼里,把他的告诫全当耳边风,又求胜心切,急躁冒进,趁他一个不注意,便挥舞起“索魂鞭”,强行攻击梦魇兽正面。谁知那梦魇兽看似弱小可欺,却甚为灵活,它扑棱着翅膀,扭转身躯,左右腾挪,总能避开她的鞭子……她与它缠斗在一起,付殷离也不好贸然出手,怕误伤了这位大小姐,只好跳至一旁的岩石上,伺机而动。昏天黑地好一会儿,终于,庄星临一个凌空腾跃,预计到梦魇兽将要扑过来的方向,提前挥动鞭子;果然,那怪物扑将上来,冲着她张开血盆大口,“索魂鞭”结结实实地抽中它面门,“嘶——”一阵青烟弥漫,又黑又浓的浆液自伤口处滴落,怪物吃痛低吼,圆鼓鼓的双眼涨得血红。庄星临得意至极,抬着下巴回头望了付殷离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你这个胆小鬼!”
付殷离还没来得及喊:“小心!”那梦魇兽突然身型膨胀了数倍,且将长满倒刺的长尾一甩,攻向庄星临!而她想调整方向和姿势也晚了,眼看就要被梦魇兽撂倒,她胸前的护身符——一小块天然“狗头金”闪耀金光,要白白耗费一次护身机会;付殷离身形如一道黑色闪电,直直扑在庄星临之前,“断梦刀”手起刀落,深深劈入那畜牲尾巴,但也被它的余势带倒在地,尾巴上的尖刺划破了他左脸颊,鲜血淋漓。
庄星临慌忙连挥几鞭子,逼退梦魇兽,付殷离也挺身跳起,与她配合。庄星临挥舞“索魂鞭”攻击它的正面,付殷离跳上它的背脊,执“断梦刀”狂劈滥斩,渐渐控制了场面。两人的招式越来越熟练,彼此的配合也愈加默契,在快要到达一个梦境时间(半小时)时,庄星临一个眼神,手中“索魂鞭”忽然连接成一个圆圈,套住了梦魇兽的脖子,她手腕一抖,收紧了圈套;付殷离立即心领神会,双手握刀直冲云霄,只见空中乌云际会,“豁拉拉——”一阵天雷滚动,付殷离直直沉坠,“断梦刀”引下一线雪亮的霹雳,直指梦魇兽脑袋。那梦魇兽想要逃避,无奈咽喉却被庄星临的“索魂鞭”死死扼住,动弹不得。脉冲状、亮蓝色的闪电辉映于它瞪大的眼球表面,美丽又诡异。刹那间,电光火石、火花四溅,一片青烟和一阵哀嚎后,凶暴的梦魇兽终于被他们两消灭了!
“老怪失去了我,可能会不择手段找别人顶替;而且我在你脑内,不知怎么就是没法沉睡,一仆二主,你行动也不方便,我还是回‘黑线’吧!”付殷离建议。
“你疯了吧?”庄知蝶嗔道,“好不容易逃离那个‘老怪’的魔爪,你还要回去?!你就不怕他不放过你?”
付殷离笑了,笑得很舒畅,庄知蝶诧异地看着他,不懂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我说的‘回去’不是回到老怪手里,而是回到物理世界中去。”
“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没找到你的‘本体’吗?如何回去?”庄知蝶质疑。
“你之前就问过我,我为何能感知到你们的事?我只给你打了个笼统的比喻。其实,除了梦境,我还能穿行于虚拟网络世界里。不过是以另一个形象。你回想一下,大概两个月前,知梦堂的‘鹦鹉螺’系统曾经被攻破过,是吗?”
庄知蝶一惊,道:“不错,不过它并没真正破坏知梦堂的‘后门’,难道,你——就是Intruder?”
付殷离抿嘴微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如果我执意要破,你们那个防火墙根本拦不住。不过,我也不甘心为那老怪卖命,自然不会出全力。还有,我能感觉到我的‘本体’——‘神壳’,就在这个‘蚁穴’里。”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庄知蝶还是难以相信,“你既活跃于梦境中,又能穿行于网络,好比精神与物质,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不言自明的,然而,这似乎显而易见的东西,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以至于当你真要去区分清楚时,好像永远无法穷尽它们之间的差异,永远无法看清楚由何而起,至哪儿为终。”
“说得好!”付殷离鼓起掌来,“所以,一定有桥梁、媒介架于它们之间。这个媒介就是人。目前,对我来说,就是你。”
“为何是我?你之前在‘黑线’的‘超维’游戏里,也有过好几次机会,为什么不跟秦姐或我走?”
“因为时机未成熟。”他神秘兮兮地将食指置于嘴唇上。
“什么时机?”庄知蝶追问道,他觉得肯定有不简单的隐情。
“嘘——”付殷离忽然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凝神静听状,庄知蝶不明所以,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不一会儿,付殷离才睁开眼睛,回过神来,他深深望了庄知蝶一眼,说:“我必须走了,它来了。”又望向远处的天空。
付殷离不解,回头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却还是什么也没看见,“你说谁来了?”
“是我‘灵魂’的引路者——金蝉。”
“金蝉?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庄知蝶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这是对未知的荒诞事物的恐惧,他差点就忘了自己还处于“白日梦”状态,眼前的付殷离和周遭的景物——无论是天边的夕阳,还是身旁的葱郁灌木,都如此真实。
付殷离又一笑,黄昏的余晖在他的瞳仁里闪烁,“那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神物’,是老怪专门设计出来招我这样的‘离魂人’回去的信号,如果我不听指令,他就会毁了我的‘本体’。”
“啊?!你不是说你知道自己的‘本体’在哪儿了吗?!”庄知蝶大为惊诧。
“我知道,就在这个‘蚁穴’中。但具体在哪里,我还没搞清楚。”
“难道不在你曾经被……囚禁的地方吗?就像我们梦术师施术时那样,不能离开被施者太远。”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皱眉道:“除非……除非……”
“除非,其中一方处于深度昏迷的假死状态。”付殷离平静地接下去说完。
庄知蝶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以前他和付殷离合作得不多,私下里关系也不十分亲近,但毕竟也朝夕相处过好几年;而且,如果这是真的,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真的,那太残酷了!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付殷离,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找到了自己的“本体”,也可能回不去,回去了,若无法唤醒,就可能被永远困在里面,或真的“死去”。但如果他不回去,那老怪毁了他的“本体”,他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控制元神,游荡在梦境里罅隙之间,最终消散。这是有关“梦术”的典籍《梦经》里记载的,到时究竟会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庄知蝶轻轻摇头,这两难的选择,他也没法做。
“你别发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付殷离反过来开导他,说完,他眼睛一亮,“有了!我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庄知蝶听完他的“办法”,睁大眼睛瞪着他,好像他是个疯子。“你确定这样能奏效?”
“不管怎么样,我只能冒险试试!况且,他又没规定,我一定要从‘黑线’回去。”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这里情况不明,你不必陪我冒险,你也跟不上。这样吧!你还是返回‘左东区’的‘极光’实验室,那里地形情况,你还比较熟悉,好脱身。之前执行其他任务时,我探到一些陆邵波父子不和的秘闻,而且听说陆邵波不日就将重返总裁宝座。陆桥这小子野心勃勃,这次高调回国,就是冲着‘极光’总裁位子来的。想必,他们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越是混乱,对你逃出去越有利。至于秦姐,想必陆桥不会害她,你先出去求救,别硬碰硬。去吧!”
“好吧!离哥,保重!”庄知蝶也不啰嗦,按照对方说的方法,找到一处终端,戴上“视界”……
陆桥扶着通道壁,艰难地走着。刚刚与“父亲”陆邵波的生死之搏,令他精疲力尽,虽然最后关头,在“白鬼”的帮助下,他还是赢了,可是陆邵波老谋深算,他并没能拿到“极光”的控股权,能不能真正坐上总裁的位子,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到时不能得到董事会其他大股东的支持,很可能被“再创”这个第三方渔翁得利。然而此刻,陆桥没时间去考虑这么多了,眼下最紧迫的事是——解救秦归日。
他遥控唤来一个载重机器人,让它按照他的指令,到达中央控制室,用从陆邵波脑电波里隐藏的密码打开秘密数据库,找到“火蚁”的精确治疗剂量数据,将它下载至自动注射器的芯片内,再指令机器人载着他,向一个幽深的通道驶去。
这是一个螺旋形下降的通道,是“左东区”三个辅助实验室位置最深的一个。虽然他所到之处,整个通道目之所及明亮通透,但陆桥仍然感到难以克制的压抑。那一直向下延伸的走道,黑逡逡的,仿佛通向地狱。虽然这已经不是他归国后第一次回到这里,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发抖。通道尽头的实验室,是曾经囚禁了他差不多十八年的牢笼。
这十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陆桥,恍若一场长梦,而时间这个概念,还是King来了以后教给他的。因为在那鸽子笼似的房间内,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和一台与King等极少数几个内部人员沟通的电脑界面(实际上也是监视器),什么也没有。日与夜的交替也由人工模拟,也只是为了避免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那可是总裁陆邵波宝贵的替身,必须好好保养。King是唯一一个可以进去,与陆桥真正接触的人,不过他来的次数不多,本身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来的时候,有时会带给陆桥一些影像资料拷贝,全部储存于他的左手手套内——他的左手总是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看似普通,但实际上是一个功能强大的、集输入输出执行于一体的集成终端。不过,这是陆桥的猜测,因为每次只见他将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指尖,在陆桥房间的投影屏幕上一抹,那些影像瞬间就进去了。这些影像资料全是关于一个小女孩的,从她出生到踉跄而立、再到扎起羊角辫穿上小花裙与小伙伴嬉闹,最后成长为娉婷少女、优雅坐在钢琴前弹奏……她仿佛隔着屏幕陪他一起长大,虽然从没一句对话,甚至连眼神交流也几乎不存在,这都是陆桥孤独人生中仅有的一丝温情,荒凉生活中一抹暖阳,仿佛一缕与他人命运相勾连的羁绊,。她渐渐深入他的肺腑,深入他的心肝,似乎与他融为一体。他读她读过的书,看她看过的风景,直到他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棵花开烂漫的老桃树,树下那个月白色挺拔身影……他惊呆了!这个少年,这个如秋月般明净俊朗的少年,不就是他自己吗?!但……但这又怎么可能?一个站在朗朗乾坤之上,坦然接受少女痴迷的目光和依偎;一个日夜关于地下深处终不见天日,只能透过银幕偷窥少女日常生活,何其天差地别!陆桥初次品尝到如野火般燎燃嫉妒的滋味,暗暗在心中咆哮:“为什么那不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King叔,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见到她?”陆桥乞求问道。
“怎么?你不甘心?”King冷冷地嘲讽道,“现在的你,还不配知道。”King皱眉拂去陆桥伸来的手,“如果你想走出去,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她,得到她,就给我看看你的决心和本事!”
无数次体能、智能训练测试,他都熬过来了;甚至与其他克隆体竞争淘汰比试,他也撑下来了,只为了能有朝一日离开这个黑暗牢笼,去到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心目中的女神。“她叫什么名字?”最后一次测试前,他再次颤声问道。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秦归日。”
其实,King已经算是陆桥生命中待他最温柔的人了。他最怕的,是每月一次进入他房间,为他注射某种药物——只是告知他是必须的生长激素的人,全身裹在白色连体防化服里,连头盔前的镜片也是类似雪地太阳镜似的蓝紫色,完全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发出的声音也很单调空洞,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简单的指令。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不是人。每回看到那乳白色的针管,他都瑟瑟发抖。但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那人都能按动针管上的发射器,像狩猎野兽一样射中他……
陆桥不禁抓紧了把手,微微抖动,指关节处发白。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刚刚战胜了敌人,我已经是这个地方的主人,现在就要来主宰这一切!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慢慢放松下来。之前,他发出指令命机器人送秦归日去往此地时,也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时间紧迫,暂时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他只担心一个人可能会来,哪怕他更改了地下室全部门禁系统密码,对那个人也完全不是问题。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King似乎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何况,陆桥已经先把庄知蝶交给他了。将秦归日隐藏起来,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当时,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救她,只能先尽力保护她。在他心里,King算是他的“恩师”,还可能部分代替了父亲的角色;而秦归日,则处于与他平等的位置,介于朋友和爱人之间微妙的角色。他对于生物学上真正的父亲——陆邵波,并没有特殊感情,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陆邵波体细胞的一个克隆体而已——尽管从外表上并不相似;他们之间既无父子间该有的恩情,也无家庭成员间的温情,只有冰冷的利用与被利用的“价值”,尽管他被很好地照顾,并被再三告诫要爱护自己的身体。至今他也纳闷,“父亲”怎会允许他去美国留学。到了异国他乡后,他才有了一点“自由”的感觉,加上周围知道他“身份”的人整日“少爷长、少爷短”地吹捧,逐渐自我膨胀。借着花天酒地、流连于百花丛中,故意毁坏身体报复“父亲”,他也渐渐迷失自我。是Sun——秦归日,犹如冬日的一缕暖阳,照进他封闭黑暗的内心。其实,陆桥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但不知为何,他不敢真的面对她。直到King发出最后通牒,他才刻意伪装成哥大学子,坐在老橡树下,捧着《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忐忑不安地等她。秦归日来了,一如影像里的她,一瞬间,似乎那十八年,他本就和她一起度过,从未在黑暗中惶惶然。她的微笑和温言细语,有种奇妙的力量,能安抚他烦躁的心。他在她面前,也慢慢显露出他自己都不熟悉的一面——一个有着青春期迷惘、貌似单纯的普通少年。也许,那只是他在不自觉地表演,但他也沉迷其中。这个没有在真正的母亲子宫里待过的青年,潜意识中把这种迷恋,连同在虚幻影像里陪伴的依恋,都投射到了秦归日身上。
他没有直接走到“3号”室,那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秦归日现在就在里面。他瞥了一眼门上的号码,突然不那么害怕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实验室里的代号,不是“陆桥3号”,他是真实的个体,有爱人在里面等他回家。他充满了信心,打开全部九个室的监控投影屏,一一扫视。除了秦归日所在的“3号”,其他房间凌乱不堪,地上、床上,到处是令人作呕的呕吐物、排泄物,其间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人”,有个别的还抻着胳膊、试图昂起头。镜头拉近看,这些脸都和陆桥一模一样,他不禁觉得反胃,好像从好几面镜子里看到许多“自己”,特别怪异。可无论是谁,都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哪怕是这些“克隆体”。每月给他们注射的“脑控素”,能尽力控制他们的大脑发育,只维持最基本的生理结构,抑制思维能力和高级情感能力的发展,也就是压制“独立自我”的形成,以便以后的“植入”。但求生是生物体的本能,看着他们为了生存在拼命挣扎,陆桥“3号”也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但这只是一瞬间,与其让这些“无脑”的家伙继续这无意义的生存,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刚要按下继续释放毒气的按键,脑子里又闪过别的念头。他又环视了一遍各个房间,除了3号安置着秦归日,只有9号空置着。他低头望着自己放在按键上的手,它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它看上去既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陆桥”头隐隐作痛,他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件意外的细节了,后来全是King告诉他的,说他聚会喝高了,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去……无数个疑问闪过他的脑海:为什么只有他几乎没受“脑控素”的影响?为什么唯独他能从这里走出去?“父亲”为何会选中他作为他“复活”的载体?难道是King一手策划了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举起左手仔细端详,忽然发现中指指尖上的一个小伤疤不见了——那是个月牙形的小疤,非常不起眼,却对他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