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7]重生
人死了，都会去往另一个世界，有的是天堂，有的是地狱，那么我会去向哪里？会不会受到先来者的欢迎，会不会和爷爷奶奶重逢？会不会遇到和我同龄或比我大一点的伙伴……思考着竟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咦，死人有嗅觉，太不可思议了。我半眯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墙壁和若隐若现父亲的脸，我恐慌着父亲怎么也来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翠娥，翠娥，快醒醒，我是爸爸！”
我听见我的父亲在叫我，他的声音离我的耳朵越来越近，近的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呼吸。
“快醒醒，你要吓死你爸吗？”
这一次父亲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哭腔，显得那样紧张和焦虑。
我眯着眼睛，用眼珠在四处打量，左右两侧各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上边躺着正在打点滴的病患。我心惊了一下，难道我没死，这是在医院里？
“翠娥，你快睁开眼看看爸，你要急死我吗？”
父亲拉着我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胳膊，使劲摇晃。我感受到他的急切心情。
没错，我没死，父亲救了我。这一次我真的确认无疑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父亲眼里的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父亲深深的歉疚和对自己更加深沉的厌恶。
“终于醒了，你要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轻松，你让活着的人怎么活，啊？”
父亲依旧在我身边眼含热泪不依不饶的好像在训斥着我，好像要我看到他的难过、不舍、愤怒，还有他伟大而执着的父爱。
我听着再一次闭上眼睛，为什么我还活着，活着多痛苦，多累啊。活着就意味着我又要再一次面对让我无法选择的过去和现在，活着就要意味着我永远是横亘在父母之间无休止争吵的导火索，活着就意味着我还得继续在这不如人意的生活里煎熬的过一生……好想沉沉地睡过去，再也不用思考来路和去路。
“翠娥，你别睡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不要再吓唬爸了，以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和你妈都支持，我们在不吵架了，好吗？”
父亲在竭尽全力地讨好我、鼓励我、爱护我。我的内心的恐慌、犹豫、心疼、不舍，在一点点的瓦解我所有的坚持，我感到自己懦弱的眼泪就要决堤了，伴随而来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我放声大哭，这个世界尽管孤独残忍，但我依旧有个爱我的父亲，不是吗？
“翠娥，别哭了，哥以后保护你，谁敢欺负你，我打死他。”
马乾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他声音里的雌性雄哄映衬得他要保护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了。自幼哥哥一直都都我爱护有佳，这是不容置疑的。
“哥，以后在哪你在哪，谁敢反对，我跟谁没完。妈，你也不例外。”
我隐约看到哥哥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母亲。母亲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应。
“翠娥，医生说你没事了，以后再不能干傻事，我就你一个妹妹，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哥说。”
哥哥或许还不知道，我和他其实是同父异母。虽然亲，但也隔着一条河。
“你饿不饿，今天你只能吃清淡点的，我给你买碗馄炖，里面放多多的小虾米，怎么样？我知道你就爱吃馄炖里的虾米。我跟你说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辣吗，我们学校边上有家麻辣烫特别好吃，你好了我带你去。哎，你看怎么样？”
哥哥说完，用他的胳膊轻轻撞着我的胳膊。还时不时用手挠一下我的手心。我笑着泪流满面。我与哥哥一起，要是什么事情一致决定去做，就互相撞一下对方的胳膊。这个习惯自我们记事时就慢慢养成了。
我睁眼看到我的父亲，我的哥哥，还有此刻没有言语的母亲，他们都守在我的床边，我的心里更加难过了。我一句话也都不想说，或者说我想从今以后都变成没有思想不会言语的傻瓜，那么我是否可以过的稍微快活一点。
“今天是周末，我可以一整天都陪着你。怎么样？”
哥哥拉着我的手，认真的对我说着，我看着他点点头。
哥哥为我买了份热腾腾的馄炖，里面的小虾米真多，有浮在清汤上的，有夹在馄炖中间的，有沉到碗底的，这小虾米的形态像极了我的过去和现在。我开始不忍心吃它们。
哥哥晚上回了学校，母亲在医院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休息，只有父亲还守在我的床边。
“翠娥，爸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都是爸无能啊，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说完我看到坐在床边凳子上的父亲用他的手在眼睛上蹭了蹭，然后低下了自己的头，低的那么深，几乎与床平行，我已然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了，只隐约看到两鬓渐白的头发。我的心像是被眼前这个沉浸在深深自责和愧疚中的父亲刺痛了，我无法忍受自己的父亲过的那么痛苦，我不可以把我痛全部都给他，他是爱我的，我又怎能自私到如此地步。
我缓了缓神，强忍着泪水，我抬起手拉了拉父亲的胳膊。父亲抬头，看着我，眼里尽是泪。
“爸，对不起，我错了！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没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们父女两相拥而泣。
在医院呆了三天，医生说已无大碍，可以出院了。父亲追着好几个医生，问确定没事了吗？确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你们都确定吗？医生都感到父亲过度紧张和敏感了，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放心，没事。
出院的那天，天气格外好，阳光温暖，微风清爽，天空邃蓝。哥哥请假也来接我回家，父亲为我新买了另一套漂亮的粉红色运动装，母亲在市里的水产市场买了两条鲫鱼，说回家给我补补。
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我不再对别人知道我是另一个女人生的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了，我也不再对我与母亲的关系想太多让自己焦虑了，我更不会再夹在父母中间让他们吵架互撕了。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好好活下去。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又有什么想不开呢？
下午母亲果真熬了鲫鱼汤，说是大补，让我多喝点。我感到母亲对我的态度也在慢慢的转变。
“翠娥上一中的事，你去办吧。”
母亲不紧不慢地对父亲说。
父亲放下碗筷，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历经岁月风蚀的女人，微微笑了。神情里满满的都是对眼前这个不美丽却陪伴他一生的女人的感激。
“爸，妈，哥，我不上学了，我想好了，我不上了。我在家休息休息，过些日子我去打工。不用你们操心了。”
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内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感情参杂，像是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怎么能不上学呢，我的女儿怎么能不上学，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傻话，不上学你能干嘛？”
“我错了……”
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有读懂我内心的坚毅。
“你们不用说了，我选择的我不后悔，我想通了，谁也不必劝我。”
“孩子，你还小，你才十四岁，你出去爸不放心。”
“没事，我不会走远，我就在市里找个活干，不出远门。”
“你能干嘛？说什么蠢话呢？”
“哥，你最懂我了，我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了。”
我看着哥哥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样子，竟和眼前父亲的神态那么的雷同，就像是同一个人一样。他们居然那么相像，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血缘和基因的强大，是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的。就像我长得越来越像另一个女人，我却改变不了一样。
父亲低着头，心里似乎在盘算着该怎么劝我，哥哥一直看着我，再没有开口说话，母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鲫鱼汤，眼里闪现出一丝泪花。我感到母亲变了，不再那么讨厌我了。她终究是个女人，女性的光辉和柔软还是会让她变得仁慈有爱。
“好了，都不说了，我很好，都吃饭吧，别浪费了！”
我拿起汤勺，将母亲盛的一碗鲫鱼汤，一勺一勺送进我的嘴里，连同所有人的不解和沉重，一起喝进肚子里，让它慢慢地消散。
哥哥回学校之前，郑重地对我说：“你做什么选择，哥都支持你，以后我都会保护你。”
我站在大门外，看着哥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念，谢谢你，哥哥。
“哎呀，翠娥回来了，身体怎么样了？说来看看你呢，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大妈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还是对她的嘴脸心有余悸。我看着她拄着拐杖，慢慢朝我家的方向挪过来，我转身赶紧进门，啪一声将门上了锁。
“翠娥，怎么把门关了，我来看看你。”
她依旧在门外不依不饶的说着，母亲似乎明白了我并不想见她。
母亲隔着门对门外的张大妈喊道：“航儿他妈，我们翠娥身体不舒服，你还是先回去吧，过些时日我上你家去。你快回去吧。”
“哦，翠娥哪里不舒服，要我帮忙吗？”
“不了，没事，我们自己可以照顾的！你回去吧！”
“哦，好，那我就回去了！”
说着还不忘趴在我家门缝里向里张望，一副想看热闹的嘴脸。母亲看到后也趴在门缝说：“别看了，回去吧！”
“就回去了，就走了！这就走……”
说完尴尬地笑了！我听见她的拐杖声慢慢走远，才渐渐平稳下来。
母亲看到我的紧张和不安，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妈把她赶走了！”
我看着站在我身旁的母亲，这一刻她就像是一只拼命想要保护身后小鸡的老鹰，那么慈爱。
“谢谢，妈！”
“傻孩子，是妈对不起你，是你救了妈的命……”
说着她已泣不成声，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转变，是从那天我咬了父亲胳膊救了她开始的。我哭了，我为当初自己只想到父亲会因为杀人而坐牢，却丝毫没有想到母亲的死活而恨自己，我为现在拥有母亲的爱护而更加感到可耻。人总是如此自私，而当自私的本性暴露无疑的时候，会不会感到良心的煎熬呢？我的自私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上前一步，拥抱了一下我的母亲。这是从我记事以来我们第一次这么零距离没有任何隔阂的拥抱。我觉得这是我和母亲的重生，是这个家庭的重生。
我看到父亲站在院子里，欣慰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