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历十一月,寒气愈发扰人,马镇的夜晚便显得冷清起来。
不足九点钟,除开做生意的家里还敞门亮着灯,大半人家已经关上门,闭了灯。长长的一条街,只剩着聊聊几个人。街道两旁不规则地立着几根路灯,有的好,有的坏,偶尔有人经过,依稀可见灯光在他们身后拉出几条影子,借着脚步晃动为马镇添些生气。
老六的麻将馆开在东边的街尾。与别家卖烟酒,卖瓜果,卖零用的不同,这里的大门紧紧闭着,门上也没有招牌。但要是知情的人,转过侧门进去,沿左手边楼梯直上二楼,就能见识到马镇为数不多地消遣的地方。
这二楼厅内摆着两张台球桌,边上两个房间内各放着四张麻将桌。
毒和嫖,自古以来就是禁之而不能绝的东西。马镇没有嫖的地方,自然而然,赌就成了重要的娱乐活动。
恰好此时此刻,马文正坐在其中一张麻将桌上。
马文吃得有些胖,老六这里的椅子便显得小。坐的时间久了,身子上的肉就不停地要从椅子上溢出来,他就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活动。
刚刚站起来,坐他上家的老候就说话了:“马文,你搞什么啊?‘三条’要不要,不要就摸牌,磨磨蹭蹭,站起来想看谁牌啊!”
马文坐的累了,身子有些木,嘴巴可没问题。
“我他妈脚麻了,你急个卵子,摸牌还要你教我?”他摸了张牌,放在老候的面前“‘九万’!要不要?”
“九万,九万我糊了。”对家的阿泽突然把牌推下,拿过‘九万’放了进去。
马文看了看他的牌,坐回椅子上。“催催催,又他妈要不了,害得老子放炮。”
“马文,你自己不好好打,尽放炮,嘴还这么快啊。”
马文瞄了一眼,“老候,今天对我意见很大?”
老候笑了笑,“哈哈,马文,我说句实话都不行?你有本事今天把我身上钱赢光。”
对面传来一阵烟味,马文看见阿泽边吸着烟边说道:“别废话了,快洗牌,你们两个现在都是输,争个头啊!”
马文舔了舔嘴唇,“阿泽,烟来一根,我这边抽完了。”
右边递过来一根烟,马文看过去,阿来说道:“你抽这么快,我刚才见你手里还有两包。”
马文接过烟来,咽了口水。“呼……”烟雾散成一片。
“现在都几点了,我那两包刚来时候买的,早该没了。”
“现在才九点,你抽的太快了。”
“哪都有你,老候,你抽烟不比我慢多少吧?”
阿泽有些不耐烦了,他拿着麻将在桌上敲了两下。
“快洗,快洗,再玩两把,回家去了。”
“我这根烟抽完下,你喝口水休息休息。”马文开口接道。
他现在把两条腿叉得很开,背靠着椅子,一副瘫在椅子上的样子。烟雾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呼出,不断在他的胸前沉浮。
阿泽又敲了两下,这回的声音轻了些,“那你快点。”
前后用不到一分钟,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减少,马文渐渐地直回起身子,重新坐好。他看着阿泽,又左右扫了老候、阿来一眼,“开始吧。”
阿泽、老候、阿来对视一眼,又打起精神。
麻将的撞击声接着在他们手里汇成一片。
2
等到马文从老六的麻将馆里走出来时已是夜里十一点。
长街上空无一人,整座马镇陷入了深深的梦里。马文一边朝着摩托车走去一边将手伸入口袋里,左摸右摸只拿出了个车钥匙,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烟早就抽没了。踹了眼前的摩托车一脚,车子便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马文也不管它,只待着警报结实响了一阵,才骑上车子,轰了两下油门,一溜烟加速往长街西边去了。
老六收拾完屋子,准备出来倒垃圾。出门见着马文还未离开便转身回到门内,等到马文走了,才又从门内出来。他把垃圾倒在不远处的一个大桶内,看着马文离开的方向摇摇头,骂道:“赖皮泼子败家子,神经病,早晚要死。”骂完之后,还往垃圾上啐了一口痰,然后慢慢地走回屋子去。
马镇建在一个群山怀抱下的盆地里,马河自西往东打中间穿过,两条水泥路联通内外。其中一条印着长街打老六门前成东西方向是去往县城的,另一条连着河上的梁桥由南向北去往市里。
从老六的麻将馆往东两公里,接近马河的下游有一处水电站。早几年,马河的水量还挺大,便有几个有钱人凑在一起合伙搞了这么一个私人水电站。那时候马镇人眼界还没那么宽,至少没有马河的河面宽。所以这几个有钱人都指望着这水电站能给他们再来几桶金,都是舍钱去弄好它。的确,开始的时候利润挺不错,但是到后来,马河的水量不知为何渐渐小了,水电站便不似从前那般景气。这几个合伙人里,有一个名叫马有福。这马有福年轻时候当过马镇底下村子的村长,着实为村子办过不少好事,不干村长之后,又凭着自己的本事发了财,所以现在虽然人老了,名气在马镇还是挺大,大家都尊他一声“马公”。
这马公的家在西边,亮堂堂一座大宅子,虽然年头久了,气势却更压过附近四五层楼高的新房子。而马公此刻躺在床上,眼睛似闭未闭,想来是年纪大了,睡眠差了。他睡得浅,忽然听到门外似乎有声音,辗转几下身子还是起床打开了灯。从边上拿过件大衣裹上,开门一瞧,厅下有一人正在抽烟,开口就道:“马文,你不去上班,在这里凑什么烟?。”
厅里站的人正是马文,他背对着马公,嘴里吸得勤快,手上把玩着手机,不知搞些什么名堂。这时听到有人叫他,才转过身来。
马文见到马公站在二楼房间外,双手扶着栏杆。他回答道:“我烟没了,回来拿包烟。”
马公又说道:“你是不是又去赌博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空气突然起了波澜,马文很激动地丢了手里的烟,声音也大了几分。
“谁和你说我赌博了,我他妈哪里有赌博!”
“看看你现在样子。”马公拿手戳了戳,似乎想透过空气,戳到厅下的马文。“你还敢说自己没赌。”
马文变得更加激动了,眼睛胀了老大,双手挥舞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六,欠他点钱,状告得这么快。老子他妈剁了他。”
剧烈的分贝吵着二楼另一个房间的灯光也亮了起来。门打开,一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走了出来。她先是看了看马文,又偏过头来对马公说道:“爸,算了啊,大晚上别吵了。阿文今天药没吃,是回来吃药的。您早点睡别和他一般见识。”
马公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盯着厅下的马文,接着又恢复原样。右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栏杆,丢了一句:“药吃完了就给我去上班。天天闹个没玩。”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老子不上了,谁爱上谁上,什么破班。”马文把手一甩,也不看马公,从右边上了楼,往那妇人走去。
马公听了这话,也不应答,依旧进了房内。坐到床边,他拿起手机拨出电话,又塞了一根烟到嘴里。
手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喂,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马公吐了一口烟,“王元啊,马文吃了药,睡死过去了,今天晚上去不了了。你自己克服下。”“哦,好。”王元就回了两个字。又随意说了几句两人各自挂了电话,马公掐灭烟头,关上灯。那妇人和马文也都没了声音,房间外,只剩下一丝轻微地关门声。
宅子便又暗下来。
3
几天时间眨眼便过去,顺着马河的水,流向远方。
马文依着说出去的话,已经4天没去上班。他每日不是与阿泽他们赌,便是与另外的人赌,只是地方从老六那儿挪到别处。这天他又输光了身上的钱,面色阴沉的在长街上游荡。
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女子,他还没看清长相,对面的人便开口叫到:“舅舅。”等那人走近,他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外甥女,大姐的女儿。
马文有三个姐姐,二姐和三姐嫁到了县城,大姐就嫁在马镇,给王元做了老婆。他大姐在马镇做些酒水批发买卖,而王元除了做买卖,还在水电站上班,总而言之,日子过得不错。马文忽然遇到这外甥女,心里就起了心思。嘴上说道:“哈!是啊越啊,放假回家了是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还没有放假呢,我是趁着周末回来的。学校放假还有一段时间呢。”
“你哥哥回来了吗?”马文问。
“还没有啊,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马文心里笑了下,点了点头,“我有事先走了,先这样了阿越。” 马文说完话直接走了。
阿越呆在原地,想了一会,很后悔和自己的这个舅舅打招呼,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却又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事,只好放弃不去想。
阿越抓破脑袋也不会知道马文要做什么。
马文边走边打了个电话给老六。
“喂,老六,最近买卖怎么样。”
“马文,你有脸给我打电话?欠我的钱是不是该算算了。”
“哈哈,老六,我今天就是来给你说钱的事,你听我说……”
“这么办,不是太好吧?”
“老六,好不好轮不到你说话,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保管你能拿到钱。”
“行,不罗嗦,就照你说的,到时候事成给我钱就行。”
放下电话,马文咧嘴笑了两声,边上路过几个小孩侧目看了他一眼,马文两眼瞪过去
冲了一句:“看什么看!找死啊!”那些小孩便飞也似的跑开。马文又哈哈笑了两声。
大约是下午两点,马文叫上老六,两个人去找马文的大姐。摩托车从梁桥上飞驰而过,马文大姐的家就出现在视野的不远处。停好车子,马文走在前头,老六跟在后头。走的近了,马文喊道:“大姐,大姐,出来开下门。”
马娇在二楼的屋子里算账,忽听得底下传来呼喊的声音。她撩开窗户,伸出头去,看见马文和老六就在她家门口。“阿越,阿越”马娇招呼自己的女儿。“你在等等马上下来开门。”马娇又对马文说道。
阿越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妈,什么事?”
马娇收拾好账本,起身走出来,“你舅舅来了,和我一起下去看看。”两个人便一起下了楼。
开了门,马娇见着马文站着抽烟,边上还落着两根燃着的烟头。她对老六点头示了意,然后开口说道:“阿文,你有什么事啊?进来说吧。”
马文看着大姐开了门,便吐了烟,给老六使个眼色,走进门里去了。马文进门找个椅子自顾自地坐下,阿越递了杯茶过来,“舅舅,喝茶。”马文拿起茶应了声:“恩。”阿越左右看看,寻思没自己什么事了,又上楼去了。
“说吧,今天有什么事。”马娇看着马文。
马文又点了根烟。“唉,大姐,你知道的,借我点钱呗。我最近手里有点紧。”语气出气的软。
马娇说道:“阿文,你也老大不小了,快四十的人,该长点心。你看看你,家里的事一点不用你管,几个儿子,爸也给你养的好好的,你就在爸那个水电站里上点班,和你姐夫一起也不辛苦。整点工资,天天就想着玩啊,想着赌。你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马文斜了两眼,说道:“大姐,你别老是说这个,你就借我点钱,我自然会还。”
马娇又说:“不是我说你,烟也少抽点,烟抽了对你没好处。”
“大姐,有完没完啊。”马文急了。
“好好好,一千够不够,前两天才发工资,家里不用你花一分钱,能省点用,你就省点用。”马娇说道。
“这哪够啊,至少要五千。”马文声音提了些。
马娇吓了一跳,“五千,怎么这么多?”
马文不急不缓地说道:“骗你干嘛,我之前要和人做生意,爸不信,我只好先从老六拿了两万。”
“你说什么,你做生意?我怎么不知道。”马娇不太相信。
“你看,我和你说你又不信,你说我怎么告诉你。”马文掐灭了烟。
马娇问道:“那现在生意怎么样。”
马文把身子往后躺,他又坐的累了。“现在当然赚了,只是我把钱先还了之前的赌债。老六这边就不够了,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借五千。等我下笔钱到手,马上还你。”
马娇还是不太信,眼睛转了两转。“那你和老六说,让他再缓缓,等你再赚了,还他也不迟。”
马文又直起身子,语气很急,“大姐,我真没骗你。老六就在门外,你可以去问问。我会骗你,总不能我拉上老六一起骗你。我可是你亲弟弟,你这点忙不肯帮?”
马娇双手撑了大腿,站起身子,“行,你等着在这里,我去问问老六。”
马文看她往门外走去,嘴里的气也松了些,接着便翘起腿来,抖上了。五分钟之后,马娇回来了。马文站起来,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大姐。”
马娇应道:“我问老六了,他是借了你两万,看来你一次没骗我,总算是学了点乖 。你等着,我上楼给你拿五千。”说完,便上楼。
马文两只手搓的很紧,嘴里连忙到:“好好好,都说我没骗你了。”
马娇下来后把钱给到马文手里,他塞进衣服里,说道:“大姐那我先走了。”
马娇也没留他,“那你骑车小心点。”
马文含糊又应了几句,快步出了门。门外,老六等的腿都有些麻了,看见马文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你姐给你钱了?”
马文开始是面无表情,后来就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说道:“老六,你太小看我了。”接着又伸手从衣服里掏出钱,数了二十张给老六。
老六没有接,说道:“不是说好三千,怎么少了。
马文嘿嘿的笑了,“老六,给你你就拿着,不要这两千也没了。”
老六呵了一声就接过钱,说:“马文啊,马文,你他娘可真是个天才!”
马文哈哈应付下,点上一根烟,转身骑上摩托车,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4
王元回到家里,面色带着疲惫。无他,马文不去水电站,他一个人的工作量自然加大,虽然马公替着马文上了几天,但是马公毕竟老了,这通宵达旦的事还是不能常做。所以,大半的活,还是落在他头上。马娇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王元坐在客厅,便说道:“回来啦,休息下,马上吃饭了。”
王元一看到马娇,就又想起马文。嘴上就说道:“休息个屁,你赶紧打个电话问问你那个狗屁好弟弟上不上班,不上就找个人替。再来几天,我就要完蛋了。”
马娇说道:“爸不是去上了吗?怎么还不行?”
王元回道:“马公是去了没错,那到了晚上下半夜,那机器调控,开闸放水是不是还都得我一个人来,总不能还叫着马公来吧。他毕竟七十岁,老了。”
马娇坐到他的旁边,说道:“唉,你就多担待点,啊文不争气我也知道,但是爸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王元说道:“我就是看在马公的面子上,不然我去上那个水电站的班做什么?。你看水电站的工作机制——总共6个人,两人一班,三班制。我不和马文一班,谁还要和他一起,现在倒好,他天天不是赌就是弄着弄那,我累成马。你说我又不靠这个吃饭,我凭什么这么做啊。”
马娇又说道:“爸原先就是想让他有点事做,没想到阿文还会这样。反正爸的经营期快到了,等到下个股东经营,你不想去,就别去了。再说了,我看阿文最近长进不少,等他几个儿子再大点,爸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王元吃了一惊:“什么,长进不少!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笑话?”
马娇白了他一眼,说了下午马文来家里借钱的事。这一说完,王元就站起来,指着马娇说道:“马娇,你是三岁小孩吗?马文这样的屁话你也能信!他说做生意就做生意?我告诉你,老六借他两万不假,但这两万马文早都折到麻将馆里了。他马文随便拉上个人,哄你两句,你就给了他五千,你说我该说你什么?我们家不是开银行的,这些年你给马文擦的屁股还不够多吗?”
马娇哼到:“那我能怎么办,钱都给了。何况我是他姐,你是他姐夫,我们能什么不管吗?。”
王元接着说道:“你自己想想,要是马文仅仅赌博,我们偶尔借点钱给他擦屁股也就罢了,在马镇,你爸也能让他不给饿死。但是他是精神病,隔一段日子就会发疯,我们管的了吗?”
马娇又回道:“你说的什么话!你别这么说了,要是让我爸知道,他又得生气。外面人瞎传的,你是他姐夫,你跟着传是不是丢人?”
王元声音又大了几分:“马娇!你去外面问问,整个马镇谁不知道他有病,他那些破事谁又不知道?我来给你数一数,他前面那个老婆偷汉子,你说他打人家一顿就算了,非要人命,还拿着刀冲到人家家里去,得亏人没死,马公又有关系,不然马文能活到现在?”
马娇说道:“这件事怎么能赖到阿文头上,他当时是气上心头,人懵过去了。再说,后来,他吃了些静心静气的药,不都没事了。”
“好,好,好。”王元真急了:“那你妈还在的时候,马文就因为你妈在他儿子面前说了几句‘别学马文之类的话’,打的你妈住院了,这事你没忘吧?”
马娇又反驳道:“这件事不也早就清楚了,阿文那天是没吃药。”
“行行行”王元打断了马娇:“你别老是说药,真是药的事吗?这马文吃了药是‘吃喝玩赌’,不吃药是‘闹事发疯’,他根本就是有病,你们就死不承认,不让他去治,还把他当菩萨一样的供着。再说,这药真有用吗?去年,他吃了药还不是砸了老刘的店,那次要不是咱们儿子认识老刘儿子,那事能那么好解决?你要知道,马镇也是在变的,不是人人都会给马公面子,马公怎么说也是老了!”
马娇口气终于是软了下来:“我明白有什么用,爸要是不同意,我们能给阿文绑到精神病院去吗?”
王元又坐回椅子上:“唉,马公有时候也真是的,你说他这么精明一个人,怎么这事就看不明白。他挣得那些钱,马文败了多少?又还剩多少可败?”
马娇说道:“不然等儿子回来问问他怎么说,爸最疼他了,说不定儿子能有个点子。”
王文恩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马娇也没再答话,两夫妻便同时陷入了沉默。
5
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正是马镇赶圩的日子。
临近年关,外出工作、学习的游子陆续归乡,使得马镇逐渐恢复生气。长街上的行人一茬挨着一茬,从天上看,好似一根挂满了葡萄的大藤条。
王元的儿子王山明昨天刚刚结束手里的工程回来,转头就加入了家里的酒水买卖,忙活了一天,这会儿回到家准备休息却发现父母一直看着自己。王山明便开口说道:“爸,妈,有什么事吗?说吧,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元和马娇对视一眼:“儿子啊,怎么还不把女朋友带回来,你已经不小了。”
王山明乐了:“爸妈,昨天一回来你们不就问过这事了吗?我不是说了我现在才二十七,还不急着结婚,怎么今天又说这事?”
马娇说道:“你说的怎么能算数!我和你爸生你的时候才二十一二,你都二十七,还不结婚,爸妈不给镇上的人笑话死?”
“妈”,王山明把声音拉的很长,接着又说道:“说了好多次了,你们要变一变思想,马镇的人要笑话你就让他笑,被笑话几句我们不会死。之前和你们说三十岁前结婚,我肯定能办到,你们不用每次都催。”
“就是,就是,儿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现在当了工程师,我们马镇的姑娘哪里还配的上,当然得让他在大城市多挑挑,多捡捡,都和你说我们两个别操这个心了,你看你。”王元打了个圆场。
王山明看向王元说道:“爸,也不是你这么说的,我不是挑挑捡捡,我那个叫选择。”
王元回道:“好,你说选择自然是选择。”
王山明又说道:“爸,妈,你们今天肯定还有别的事,一并说了,省的再问。”
“其实是你舅舅的事。”马娇蹦出一句。“我舅舅的事,那你们说吧。”王山明回道。
当下,马娇和王元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等俩人说完,王山明开口说道:“你们说的这些事,其实我都知道。虽然早几年的事我还小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是这几年的事,你们不和我说,外面的人一直传也能传到我耳朵里。”
“那你有什么办法?”王元说道。
王山明说道:“放心吧,我晚上好好想想怎么办,明天顺便去探探外公的口风,他那么疼我,肯定不会生气。”
“那你好好想啊!爸妈就不打扰你了”马娇说完,拉着王元走开了。
只剩下王山明一人坐在客厅里,他抬头往上看,眼睛似乎看到迷迷蒙蒙的光,而中间夹着空白。
第二天,王山明来到马公的家。“山明啊,你外公在楼上,你有事找他就上去。”林眉对王山明说。王山明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舅妈,便上楼去了。他来到马公的房间外,拿起手来“叩叩叩”,说道:“外公,我是山明啊,我来看您了。”屋内传来一道声音:“进来吧。”王山明推门进去,便见到马公戴着眼镜于桌上看些本子。马公招呼王山明:“山明,过来给外公瞧瞧这些账本。”王山明应了一声“好”,走过去接过手里来看。
看了几分钟,王山明合上本子,说道:“外公,这账本没问题。”
马公摘下眼镜,说道:“没问题就好。都是些老账,好几年了,得早点收回来。”
王山明又说道:“外公,舅舅和表弟他们人呢,怎么都不在?”
马公咳嗽了一声:“你表弟他们玩去了,至于你舅舅,那个混账可能又去赌了。”
王山明给马公拍了拍背,说道:“外公,你也别想太多,身体养好才是重点。”
马公把桌上的本子推到一边,双手撑着,回道:“山明,要是你舅舅有你一半出息,你外公我做梦都得笑醒。现在啊,唉。”又摇摇头,说道:“你今天怎么想着来看我?”
王山明坐到边上的椅子上说道:“外公,不瞒你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舅舅的事而来。”
马公也不看王山明,回答道:“山明,你们那点小心思我都知道。外公我人老了,脑子可没糊涂,你不用把话说出来了,外公是不会同意你说的事。”
王山明从椅子上弹起,“外公”他叫道,语气拉的很长。然后又说道:“您这是何必呢,您要相信科学,舅舅这样的情况是有机会治好的。您别再犟着了,这么多年您为他做的够多了,给他送到医院去,您好好养养身子不好吗?”
马公站起来,右手敲着桌子,说道:“山明,照你们的话来说,要治好你舅舅,那肯定得去精神病院。那不是等于告诉全马镇我儿子是精神病!这像个什么话!再说了,你舅舅现在每天都在吃药,都是你舅妈亲自去医院拿的,能让他睡好觉,帮他平心静气。他都没发疯,也就赌点钱,在马镇我还不至于让他饿死。”
王山明又说道:“外公,您就别逞强了,家里情况怎么样,我能不知道?前几年您把钱都投到水电站,再加上舅舅的大事小事,您还能有多少钱?就算您还有些老本,您不能都给舅舅吧?您至少要为您孙子想想,您总不会想着他们变成下一个舅舅?我……”
“别说了。“马公打断了王山明,“山明,你舅舅情况不变坏,你不用再提这事。”又指了指门外,说道:“和我下去坐坐,中午就留家里吃饭,我们聊聊你现在的工作。”
王山明看着马公走出去的背影,举起手又放下,终究是再没开口。
6
挠人的寒气终于在燕子飞来的时候从马镇消失。
尽管每日手都痒得厉害,马文还是破天荒的的有些日子不去堵了。原因就是马公不知为何要拆了老宅子,重新建一幢房子。这建房子的事,除开施工师傅的工作,在马镇,自家人也得上场帮忙,施水泥,搬砖头,虽是一件件小事垒起来却也让人心烦。马文看着这是自己的房子,心里头百般不乐意动,手上也得忙活。
这一天,马文站在新建的地基上,一道又一道青色的水泥印子伏在他的脚上。往日的老宅子突然就从他眼前飘过,他突然变得亢奋,沿着地基跑起来。跑了几分钟,他竟然不喘气,从地上捡起块石头,随手就砸向附近的房子,哐的一声,似乎有东西裂开的声音。马文也不看它,不停地捡起石头四处乱扔。紧接着,周围便出现了喊叫声,咒骂声。而马文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周围出现了人,便又把石头砸向人,人一跑他就拿着石头追,也不知追了多久,追了几个人。终于,他忽然觉着脚有些疼,低头一看右脚血染了一地,然后他就被人压倒在地上,再接下来他便什么也不知了。
手机不停地在床边震动,王山明便从梦里醒来。他拿过手机,很生硬地说了一句“你好”。没办法,任谁在周末被吵醒,都得动气。“山明啊,你舅舅又发疯了。”电话里头传来王元的声音。王山明瞬间清醒许多,他从床上直起身子,说道:“爸,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电话里又一次传来王元的声音:“你舅舅马文他又疯了。你外公最近不是建新房子,刚打好地基吗?马文昨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在地基上疯了,拿着石头乱砸人。一开始只砸周围的房子,后来还砸起人来!”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王山明语气恢复了正常,似乎没什么波动。
王元也没注意,接着说道:“再后来,有人报警,警察把马文脚给打伤,然后抓起来了。但是你外公厉害啊,他一知道这事,就联系我们市里的精神病医院,给马文弄了份什么鉴定,就是给定性成精神病,又给镇上的领导打关系,直接给马文送去精神病院了。”
“受伤的人呢?”王山明又说道。
“那些人啊。”王元又说道:“那还真是不好办,马文砸伤了七八个人。有两个手脚都给断了,现在马文不见人影。他们一大帮子亲戚正堵在你外公家门口,不过他们还没胆子拿你外公怎么样。”
“你和妈没事吧?”王山明问。
王元又回道:“我和你妈能有什么事,你两个阿姨今天都来马镇了,你妈正和她们说话呢?我就告诉你发生了这么个事,你别担心,好了,我不说了,挂了。”
王山明收起手机,蜷在床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
“外公,你这宅子也太老了,正好今天来看你,不然我给您画个方案,您把宅子推了重新建个新的,说不准风水能换换。”
“李医生,你看我说的这些情况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要想保证病情不复发,你舅舅必须不能受到刺激、也不能长时间做劳力活、要定时吃些安心的药、保持好睡眠,最重要的是要定期来医院做检查。”
7
王山明后来很少回马镇,他把父母和妹妹接到了身边,只是偶尔和马公打个电话。
他听说,长街上的路灯终于是都坏了,黑夜里的马镇,看不见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