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两株杭州早樱的绽放,拉开玉渊潭公园樱花节的序幕。
晖和往年一样,趁着周末,带着一家人来赏樱花。十余年前开始培植的樱花大草坪上,花儿开得遮天蔽日。千米樱堤上,落英缤纷,如同明媚阳光之下的飞雪,其妙不可言语。
晖的一双儿女在小湖畔边玩耍,孩子们被湖水里的小蝌蚪吸引,不时发出雀跃的欢笑声。晖的妻忙着为孩子们拍照、录视频,她黑色柔顺的长发飘散在雅白色外套上,柔和俊俏的脸庞弥漫着福足的神情,清澈纯净的一双大眼睛弯着满满的笑意。
晖是一名三甲医院肿瘤外科医生,加班、急诊手术是工作的常态。但是,二十年来,每年的樱花节却从不缺席。他悠闲地坐在樱花草坪间的石凳上,目光从妻儿那里转向远方,和煦阳光下的樱花林是一抹或粉或白的花海,层层樱花从眼前叠至天边,似曼妙多姿的朵朵绯云,春风拂过,片片花瓣飘撒在空中,轻盈似蝶,妖娆如少女,萧瑟如秋风之落叶……
樱花小湖西北岸边,那里是有名的“在水一方”,那株吉野樱花独立湖畔,风姿绰约,宛若一位热情的少女张开臂膀,等待爱人的拥抱。
一位有着樱花般淡雅而忧郁的姑娘,她是一位业余美术爱好者,每年都会在那里支起画架,画风景,也为路过的行人画像,可以免费,也可以根据游客对画像喜欢的程度而随心付费。
晖每年到这里,一定来“在水一方”,路过姑娘的画架,虽从不画像,却一定会送给她一束樱花。一年又一年,晖见证她的成长,由一位热情灵动的青春少女成长为成熟稳重的女人模样,虽然容貌依然清丽,却掩盖不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晖站起身,他的眼神由欣喜明亮变得忧郁且不安:今年,那个姑娘没有在,他找遍整个公园,依然没有她。
二十年前,在京城读书的鹤和云一起来逛公园,巧遇樱花节。
鹤买来一束樱花,做成花环,戴在云的头上,乖巧可爱的云开心地穿过一颗又一颗樱花树,鹤为他留下一帧又一帧青春写意的照片,云的笑靥升腾了鹤藏在心底的温柔:
“你知道吗,第一次在十九楼会议大厅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认定你是我的!
“你知道吗,你坐我身边听课的时候,我偷偷瞄过你的眼睛,那里有我的影子。
“你知道吗,听完课去吃饭的时候,换掉蓝色洗手衣,穿着红色外套,围着白色围巾的你,出现在我面前的瞬间,我就知道,我看上的女孩一定差不了……”
“男生真讨厌,第一次见面就那么多想法!而且那么霸道! ”
云双颊绯红:“其实,其实,我站在过道找座位,看到绅士般的你起身让座的时候,就让人感觉到特别,特别……”
“特别什么?”
“哈哈,不知道,不告诉你!”
……
不知不觉,夕阳褪去,夜色温柔。
鹤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专注地画起来,一会儿,一副粗糙却又不失精致的画面呈现在眼前:画里有花,有树,有水,有桥,还有个头上带着花环、嘴角微微上翘的女生,那是云。
云欣喜:“你还会画画呀!”
云立即把这副画拍下来,唯恐被风吹散,或是被沙土淹没。
鹤说,搞外科的,切割、缝合、打结、画草图,哪一样都是拿手活!
如果你喜欢,每年都可以为你画像,前提是要我经常见到你。
云说,她从小身体不好,长大后就荒唐地想着自己给自己看病,所以选择了学医。
这次云从武汉来到北京学习,是因为导师工作调动,她成为导师在同济的最后一批学生,便跟随导师来北京做课题,半年以后必须返回武汉,继续完成学业。
鹤是北京本地人,家境优越,又是独生子。鹤说,如果云愿意,毕业后继续深造,一起留在京城工作。
一阵风儿吹来,西湖东湖的水面荡起轻盈的波纹,温暖的霓虹恍在湖心,云心驿动,樱花淡淡的清香拂过,云伸出小手指去迎合鹤等待已久的拉勾……
云喜欢樱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它原生于喜马拉雅山脉,纯洁浪漫;或许是因为它盛开时浑金璞玉、美丽深情;或许是因为它凋零时亦韶华盛极、果敢利落。
鹤说,樱花是生命,是一生的等待。
鹤和云走在桥上,触摸桥上的白色精美雕刻,感受生命的真实和棱角。他们肩并着肩遥望湖心高塔,许下心愿:以后鹤每年送云一束樱花。
十九年前,玉渊潭公园里的樱花远比现在稀疏得多,许多樱花树还是一颗颗移栽不久的幼苗。早樱、染井吉野、大山樱次第开放,却也风景无限,何况还有晚樱在尽力挽留着四月最后的烂漫。
那一天,晖和鹤一起从病房里偷跑出来,到这里仰望春天,看望樱花。当然,鹤也是为了信守诺言,来为云买一束樱花。
那年晖上大二,因为突发腹痛住进医院,检查发现腹腔有一肿物,而且肿物和腹壁、肝脏关系密切,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
晖的家在外地,家境一般,一筹莫展的他在病房里遇到大五的师兄:鹤。
鹤有一定的临床基础,给予晖精神和心理上莫大的支持。
两个人走累了,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
“师兄,明天专家组来会诊,我的手术入路有些复杂?”晖说。
“是的,不过呢,主刀者是肝胆外科鼻祖的徒弟,技术是成熟的,后期化疗和放疗对这类疾病来说,确定是有效的,师弟不必过于担心。
“师弟可否知道,这玉渊潭公园里的樱花,来自不同地域,花期早晚亦有不同,但是她的勇敢怒放,或许就在一夜之间,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手术成功之后,就是你我重生之时。”鹤说。
“谢谢师兄,我术后很可能转监护室留观,是吗?如果师兄的腿疼痛难以忍受,就让护士姐姐来帮忙,等我转回病房,再和师兄一起扛。”
……
鹤凝望着怀抱中的那束樱花,粉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嫩绿的花茎,甚是好看;靠近鼻子嗅一嗅,淡淡的芳香,纯净而温存。
只是,这花期太短。
两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默契地对视一下,双手紧握在一起。
晖是幸运的,专家组为晖做的手术非常成功,肿物没有侵犯到肝脏和肋骨,改良的手术切口恢复很好。
晖术后病理结果显示,他的肿瘤是极少数可以完全治愈的类型,对化疗和放疗药物敏感。
晖的体力逐渐恢复,紧接着进行放疗和化疗。他的头发脱落严重,女朋友送给他一顶黑色的帽子,这顶帽子把白皮肤、五官精致的晖衬得更加帅气。
晖的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她们一起从省城来到京城上学,她是护理学院的,经常来看望晖,陪伴他,鼓励他锻炼、咳嗽、吃饭,为他按摩,给他哼催眠曲……
鹤看到晖和他的女朋友甜蜜相处,总是淡然一笑,默默无语。
在女朋友的悉心照顾之下,晖逐渐走出身体和心理的沼泽,以顽强的毅力继续完成学业。
晖大学毕业后继续读研读博,留在京城工作,成为一名优秀的肿瘤科医生。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子。
二十年来,晖和妻子相濡以沫,努力工作,辛苦养家,度过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曾经的伤痛和苦楚渐渐化作一段光阴的故事,收藏在光亮的背后。
这天,晖回到家里,依然闷闷不乐,紧挨着妻子坐在床边,依着妻子的肩膀,忍不住抽泣。
许久,晖擦干眼泪,对妻子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我这个混蛋……
我的师兄,我的病友,一个给予我莫大支持的人,鹤,他的腿疼,不是因为简单的脓包,而是尤文氏肉瘤,一种极其恶毒的病!
手术后放疗化疗依然没有控制住师兄的病情,他的肺部出现多处转移病灶……
师兄在他生命的最后告诉我,他非常想念那个女孩,可是他不想让她为他难过,不想让她跟着他受苦受罪,不想让她看到他最后的模样。
所以,他把那束樱花寄给她时,告诉她,他选择出国,永远不再回来。他屏蔽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师兄给我看过那个女孩的照片,我认得出,她就是玉渊潭公园里那个支着画架的女孩。每年的樱花节,她来到京城不是为了赏花,不是为了练习画像,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这些,我都知道,却从来没有告诉她。
师兄说过,他曾经承诺每年都会送她一束樱花。所以我选择继续完成师兄的愿望。
……
还有,相比师兄,而我,就是个自私鬼,当初一定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即使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活不过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为我担惊受怕……
如果,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或许,我没有勇气选择让你留下来……
晖的妻眼前一片模糊,伸开双臂环住晖的脖颈,缓缓地说:
我从公园管理员那里找到女孩的联系方式,她叫云,电话号码是武汉的。
云说,她一直记得我们一家人,记得送她花的人是你,也记得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位同龄人的面孔,唯独没有鹤。
她在一次公益活动中,看到了你的照片和简介,知道你是鹤的校友,也是一位肿瘤科医生。只是,关于鹤的事情,她不想问,也不敢问。
云说,这么多年,鹤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引导她度过一个个难关。
就在不久之前,她在梦中再次见到鹤,鹤握着她的手,良久之后,认真地把她的手交给另外一个他。
梦醒时分,她释然:
武汉大学的樱花开得比北京还要早一些,武大的樱花也很漂亮。所以,她以后不必专程再来北京看樱花。
至于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上苍给予我的恩赐,而我是你的天使,吻干你眼角的泪滴,唤醒我的王子。
而你,追逐着天使的梦想,努力地帮助你的每一位患者。诚然,不是所有的结局都尽如人意。
其实,你我不是天使,也没有翅膀。
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窗外,春雨飘洒,花儿在风雨中入梦……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或甜美,或苦涩,或孤独,或失落。
每朵花都有一颗心,花开,花落,或梦醒,或心碎。
一年又一年,等花开,等待樱花的绚丽与缠绵。
一年又一年,逐梦令,追逐你的温存与爱意。
花谢又花飞,梦已醒,沉淀了过往和时光。
风雨中飞花,往后余生,不再害怕,不再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