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新年大发现,宇宙的运行法则是文学 | 2022科幻春晚

编者按

人类最伟大的品质之一便是“创造力”,假如这种创造力竟是一场幻觉,我们该如何自处呢?

大年初一,韩松用小说揭开了一个秘密:主人公“我”意外得知,地球上古往今来的大文豪,真实身份是外星人,而它们星际跃迁的方法,是文学。在肆意的想象里,“我”直面现实,发出“让我们也写下去”的呼喊。小说也因为这呼喊,坦白率直地陈述了时代窘境,让文学这个“引擎”输送出崭新的生命力。


让我们写下去

作者 | 韩松

科幻作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幻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多次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华语星云奖。代表作品有《地铁》《医院》《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宇宙墓碑》《再生砖》等。作品被译为英语、意大利语、日语等多种语言。

全文约7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

春节来临,我忙着应酬。很多朋友请我吃饭。他们是本县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我是一名农民企业家。我很高兴接受邀请。他们虽然比较清贫,却坚持不懈创作,用文学作品感动人鼓舞人。我十分愿意与他们在一起。这乃是我自小热爱文学,却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成为小说家、散文家或诗人。但我常常资助他们,让他们能够创作下去。但我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们要在今年春节,如此集中地请我吃饭呢?平时他们并没有这种习惯。也许是有什么喜事吧——他们中难道有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成?

大年初一这天中午,又有一名作家请我。他虽然连县城都没有出去过,却已经在北京、上海和本省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三个小说。他之前也从来没有请过我吃饭。酒过三巡,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红着脸吞吞吐吐说,是来向我话别的,因为要出远门了。

“远门?是去瑞典吗?”我兴致勃勃问。

“不,是更远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瑞典距离本县还要远。他见我一脸糊涂,便解释:

“我是外星人,就要离开地球了。”

“老大,你真会开玩笑。”我笑着举起酒杯。

“你不相信有外星人?”小说家认真地说。

我虽然待在一个偏僻的县城,但由于看过《三体》,所以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比如说有个费米悖论。根据这个理论,宇宙存在了一百三十七亿年之久,按道理它早就发展出了许多的智慧文明,有的比人类还要高级不知多少倍。也就是说,在宇宙中,外星人多的是。但为什么我们一直没能见到他们呢?著名物理学家费米认为,这就是一个悖论。它可能表明,因为距离太远,不同文明之间根本无法互访,或者这说明宇宙中只有地球人一种文明。然而,此时此刻,费米悖论好像破产了——在我的眼前,就端坐着一位外星人,他热爱文学创作,平时接受我的资助,现在来向我告别,要离开地球。我愕然。在我国,正常的文学工作者不会谈论地球之外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是真的?

“事实上,我们几千年前就来到了地球,与人类共处日久,只是没有向你们通报罢了。现在,要走了,特来向你告别,顺便也亮明身份。我只对你一人说。”自称来自外星的小说家怀着歉意说。

我的酒喝不下去了。我有点想朝他脸上扔杯子。敢情,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资助的,竟然是一个外星人。而文学……

“你可不要难过呀。”他安慰我,“在贵星写小说,是一件愉快之事。我只是众多外星作家中普通一员。那些更知名的作家也都是外星人。”他就列举了一些名字:用外语写作的莎士比亚、福克纳、奥斯汀、马尔克斯、卡夫卡、勒古恩、东野圭吾、藤井太洋等,用汉语写作的莫言、阎连科、残雪、余华、苏童、马伯庸、南派三叔、宝树等。

“当然,也有地球人跟风,写一些文字,把自己装扮成作家,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对此我们抱以谅解的态度,未采取手段制止。文学最需要的是宽松和包容。”

他可能有所指,比如本县的原文化馆馆长,因为发表一些吹捧县长的庸俗低级诗歌,而遭到网民嘲笑。另外也可能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喜欢文学却从来没有弄好过。我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农村文青,对文学满怀热爱,写了很多小说散文诗歌,投稿给城市的文学刊物,却总遭到退稿。没办法只好去深圳打工,后来机缘巧合,回乡创办土豆收购和加工工厂,用赚到的钱,资助文学创作,这也算是了却年轻时的心愿。现在才知道,我搞不好创作,乃是因为我不是外星人。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外星人有本事从遥远的外星跑到地球来写小说散文诗歌,却居然还厚着脸皮拿我的资助,而且说不写就不写了,要从地球撤离。文学是可以这么随随便便的么?我有一种上当受骗感。

“这有意思吗?”我生气地说。

“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问题。这涉及宇宙观。”外星小说家说。

“宇宙观?”

“宇宙观也就是文学观。在我们星球上,文学即一切。”

他对我解释,以他去年写的短篇小说《一坛老醋》为例,从形式和内容上讲,它就相当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相对论是一个很怪的东西,它可以让丈夫的容貌保持年轻却让妻子变成老太婆,这样就活生生造就出人间分离。但这只是比方。外星人那儿不搞相对论。质能公式仅适用于低维度世界。爱因斯坦从小喜欢文学,最终却选择了科学。他不曾认真讨论过文学同科学的关系,只是在谈论宗教与科学时不经意捎上文学。这使得他最终没能发现大统一理论。决定宇宙运行的根本法则是文学。上帝创造世界时使用的工具是情商而非智商。外星人也是通过文学来做星际旅行的——把物质转化为故事,再把故事复制到各个星球。当文学涌现时,时空障碍就不存在了。外星人不需要搭乘太空船就能抵达地球。喳,脑子里灵感一闪,就直接跃迁过去了。

“因此,在我们那儿,文学又被称作万有引擎。”他说。所以地球人根本看不到外星飞船来访。费米悖论就是这么产生的。总之,文学决定了外星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决定了他们的宇宙观,也决定了他们的一切。他们要解决生存和发展问题,就只是写小说、散文和诗歌,而不用开荒垦田修水坝、建高铁造电脑做手机、搞粒子加速器和蛋白质折叠,也不用构筑什么戴森球之类,或者入侵别的星球。那样做生态代价太大。实际上,他们已经通过文学获得了永生。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星球上搞创作,而要跑到地球上来呢?”我不解地问。

“是来体会游戏。”

“什么意思?”

“地球人是宇宙中一种会玩游戏的生物。但我们不会这个。”

“所以你们是来体验我们的生活……呃,游戏的?再把它们写出来……”

“是的。游戏太棒了,它为万有引擎提供了新的燃料!”

什么是游戏呢?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就想了想,头脑中很快浮现出屈原投江、阮籍装疯、李商隐天才薄命、杜甫穷得住草房、苏轼流放、李贽下狱、曹雪芹下半生蒙受贫寒、史铁生遭到身体和精神磨难,还有老舍坠湖、杨朔吞药、海子卧轨、徐迟跳楼,等等的画面。在圈子里,我们的确称这些为游戏。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我们搞好引擎。”外星人又深情地说,“同时也是写给你们的。因为你们自己虽然很会玩游戏,却并不清楚什么是游戏。你们总把游戏称作……呃,事业,或者,战争……所以原本地球人是没有文学的。有了文学,情况才有所改观。文学把游戏创造的那……呃,欢乐,表达了出来。瞧,后来你们也有了专业游戏公司。那都是我们支持创办的。”他说了几个知名互联网企业的名字。

“那么,诺贝尔文学奖都被你们拿了吗?”

“这个奖其实是我们设立的。布克奖、龚古尔奖、芥川奖、鲁迅文学奖也是。都是游戏。”

“哦,你们自己奖励自己了。”我干巴巴地说,感到一丝幻灭。

“当然,国别平衡可能做得不够,因为地球各地苦乐不均。”

“那你们为什么要走呢?”

“其实也不是为什么。就是觉得该走了。”他神色凝重起来,自己干掉一杯酒,抬头看看贴在墙上的老虎年画。

我意识到什么,也喝了一杯,朝它看去。那是一头红黄色的大老虎,虎头威武雄壮地伸在夜空中,嘴里露出尖刀似的牙齿,弯曲的身体沉重地坠至大地,与群山和城乡融为一体,周身斑斓绽放的条纹之间,漏出一片一片的群星。整个宇宙是它的背景。不,或者就是它自身。我若有所悟,却说不出来,身体开始发抖。这幅画是未来事务管理局赠送的。在太阳系,未来局掌握着时间的秘密,决定着时间向什么方向流动,以及每年生肖的排序和表达。所以每到此时全国城乡的年画都委托它来赠送。

“实际上,这些年来,文学就在不断势微。尤其是,三年前鼠年开始时,时间进入一个新的轮回。万有引擎的触角探测到,世界正在发生一些深刻而惊人的变化,未来将不同以往。宇宙的宏观结构正被修改。这可能跟某个倒计时程序的运行有关。我们也不清楚将发生什么。只知道,如果等到兔年来临,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在虎年结束前返回宇宙,重新认识文学面临的形势。”

“好吧。”听了他的解释,我仍然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只觉得有种深入骨髓的悚惧,“但你们走后,地球上就没有文学了。”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严重,有些想抱头痛哭。不敢料想,人类失去了文学,会是怎样。我回忆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小说的愉悦,那是《聊斋志异》。文学越恐怖就越让人兴奋。古今中外,鲜有人不喜欢听故事的。人们从听故事,到读故事,再到写故事和讲故事,这是文学赖以存在的根本原因和现实理由。文学用真实的谎言,提供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和集体的恒久记忆,成了地球各民族生存的基础。正因为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人问及丘吉尔,莎士比亚和印度孰轻孰重,首相回答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他宁要莎士比亚,不要印度。但现在外星人却在做另一件事情。

“其实,也是因为你们自己不需要文学了。你们最近宣布要减少乃至消灭游戏,游戏公司的营收正在直线下降……”外星人说。

“不,需要的!甚至更需要……”的确,外星人说的现象是存在的,但我不认为游戏会消亡。只是游戏的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它也许会更惊心动魄摧枯拉朽在沉默中爆发在无聊中有趣呢?这是时空正在发生的剧变的总体方面吧。对此需要适应,而不是逃避。

“哦。”他沉吟,“那也请不要着急。这个,外星人也想到了。为防万一,我们也做了一些安排。在离开之前,我们对地球上另一种灵长类——猴子做了处理,让它们也能创作文学。”

“猴子?”

“是的。如果真有这方面的需求,今后,猴子能代替人类玩游戏,感受那大海一般的欢乐,从而延续文学的未竟使命。”

我眼前浮现出一张女人的面孔。她便是我的表姐。我跟她目前是夫妻关系。她在县文化馆工作,号称也喜欢文学,写过不少诗,全是附和县文化馆馆长的,后来她被提拔为了文化馆副馆长。文化馆馆长当了副县长后,她又当了文化馆馆长。她最近告诉我,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就是本县黑石山森林公园里的猕猴,有的可以写诗了。它们也不是写,只是用眼睛盯着一块岩石,目光在上面移动,石头上面便会呈现出类似文字的图形,经过专家解析,那实际上就是诗,跟古老的《诗经》和《离骚》有某种相似性。表姐认为这是生物进化的新奇迹,就像原始人类学会用火一样。连猴子也会写诗了,不正表明这个时代有多么伟大么?它折射出的是人类文学达到了新的高峰。她就打算把这些猴子圈养起来,由县文化馆出面为它们开办文学训练班,等到下半年省里举办文学征文大赛时,让它们去参加,来个一鸣惊人。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拿着酒杯的手像帕金森病患者一般颤抖。

“你知道埃隆·马斯克吗?”外星人同情地看着我说,“他其实是我们安排的一个人。他开发的脑机接口,就是为了做这个事情。他以科学家和企业家的身份做掩护,实际上做的是文学工作。他这几年不断取得重大突破。这也是在跟时间赛跑呐。见他那儿实验得有些眉目了,我们便在多国普及。本县的写诗猴,便是京城回虎观医院的神经外科实验室培养的,它们大脑上都装了脑机接口,然后投放到森林公园。它们通过意念操纵芯片,借助激光书写器,把字写在岩石上。为什么是诗歌而不是涂鸦呢?因为猴子大脑皮层上控制游戏的额叶也做了切除和再造。他们玩游戏的每一点滴欢乐都转变成了对应的诗歌电信号。”

听到这里,我头上冒出冷汗,喃喃道:“不行的,不行的。你说的可能是这么回事,但那些猴子要是被县文化馆集中起来办培训班,就要出问题。我可知道表姐那点儿德性。她就是你说的那种自诩懂得文学、心里却视文学为狗屎的人。可能你们也曾领教过她的厉害吧。我听说县里所有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都挨过她的骂。她脾气太不好了。她是不是总让你们写她喜欢看的?她是不是瞧着谁写得不遂她心,就命令我断供对他的资助?她会折磨猴子的。她会弄死猴子。那样的话我们还是不可能有好的文学。不但如此,人类只怕还会因此灭亡哟。”

“怎么可能。”外星人严正地说,“你表姐虽然也口口声声说要消灭游戏,但她其实是最会玩游戏的人。猴子会像我们一样,从你表姐施予的巴甫罗夫式游戏惩戒中感受到欢乐。假以时日,它们就会创作出新的获奖作品。有了猴子来搞文学,人类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我无法辩驳外星人,只好点点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最直接的结果。那便是表姐有可能因了这番业绩而升任副县长。但我仍然高兴不起来。我觉得外星人说这些,可能是在安慰我。这就是真正的文学家的情怀。难怪都说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这天我喝得快死。我回到家,趁着醉意,提出与表姐离婚。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家庭生活十分难受,现在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场游戏。我跟不上表姐的玩耍思路。尤其是,最近以来,她的心都在猴子那里了。她根本顾不上这个家。我们的孩子在上初中,她也抛下不管,学校的家长会也不去开。没想到,听了我的提议,同样喝得醉醺醺的表姐立即同意了离婚,似乎她也早在盼望这一天了。她从来就瞧不上我,觉得我只知道赚钱,表面喜欢文学,其实对文学一窍不通。也就是说我蒙受着游戏的欢乐却不懂得歌颂这种欢乐。

大年初二我们便去县民政局去办手续。因为是春节假期,又有疫情,民政局关着门。表姐便利用她在县里的职权,把工作人员从家里叫了出来。工作人员刚问了一下离婚的理由,就被表姐训斥得闭了口。我也不方便提外星人及猴子的事情。我只是说我跟表姐的宇宙观不同。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劝我们是不是考虑不要离,结果又挨了表姐的臭骂,被说成不顾大局。由于我是本县著名农民企业家和纳税大户,表姐又是文化馆馆长,工作人员不敢怠慢,于是达成了协议。但是根据国家法律,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冷静期。

在冷静期里,我和表姐分居了。我意识到,外星人离开地球,其实是在帮我,帮我把一件长期想干却干不了的事干成了,解决了我一直想解决却解决不了的难题。这多少弥补了丢掉文学所带来的失落。这天晚上我又喝了些酒,忽然感到高兴,便跑到野地里看起了天空。漫天繁星,那是外星人居住的世界。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星星,长大后就不怎么看了。这时我真的见到了那个雄踞在宇宙中的老虎,它的爪子紧紧扣住万物的象限,正是它让时间的流速和方向发生了变化,改变着我们之前习惯的一切。许许多多像是流星一样的光点从四面八方的房顶上、马路边、田地中和山岭间嗖嗖嗖往天上飞去。我没有看错,正是这样。那是外星人借助故事的力量,或者利用万有引擎的推力,在成群结队离开地球。他们本来也可以不动声色瞬间跃迁到十万光年之外,但如此大张旗鼓光彩照人地撤退,大概是用春晚般的仪式在向人类告别吧。我也才明白过来,宇宙跟人类理解的还是大不一样。天上其实本来没有什么星星,每颗星星都是外星作家编的一个故事,同时是万有引擎的燃料。外星人用故事把黑暗的太空照亮。但现在他们抛下我们玩的这套游戏,集体飞升而去,只把猴子留在人间,来陪我们玩耍。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改造人类。这是为什么?

这时我的酒有些醒了,才觉得不对头。我真的要离婚吗?这不是做梦吧?只要我今后还待在地球上,那就要去赞助猴子的文学。猴子的文学也是文学。而且我估计表姐也还需要我这么做。县里别的企业大都亏损或破产了,无法提供赞助。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余下的人生充满荒芜。这时我看到分管文化的副县长也就是前文化馆馆长从不远处的田埂上走来,他好像不是要去驻村蹲点,而是准备等什么人。趁他鬼鬼祟祟东看西瞧,我便有了想法,打算上去向他汇报情况,请他设法把外星人留下来。我取下我的口罩,用签字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他们是外星人,让他们写下去!”但我还没有走到他跟前,便见表姐急匆匆走来,一把将副县长的胳膊挽住,兴冲冲对他耳语了几句。大概是报告猴子也开始创作文学作品的事情吧。说不定还要把这当作了新年乡村文化建设的一个项目。我自卑而羞愧了,赶紧转身走掉。

我回到公司,打开办公室的门,在堆满土豆的沙发上坐下来,呆呆看着房间里的书架,上面陈列着蒙了厚厚灰尘的文学名著,从《奥德赛》到《西游记》,从《雾都孤儿》到《阿Q正传》,从《战争与和平》到《平凡的世界》,从《万有引力之虹》到《一句顶一万句》……原来都是外星人写的。这么多年来,就是他们在代我们忧思,代我们流泪,代我们流血,代我们徬徨,代我们自嘲,代我们呐喊……代我们躺平……噢,一句话,代我们承受游戏的欢乐……正是靠了这个在暗地里运行的引擎,人类才幸存了下来……我凝视着这些原本熟悉现在却变得陌生的书籍,想到人类和我自己的命运,眼泪就止不住开始哗哗流淌。外星人写下的文字一直在世间流传,成了我们那卑微、落后、野蛮而辉煌的文明的一部分,本县也有幸蒙受这份荣光及福祉。据考证本县建于公元前二二二年,这里山川秀丽,人文荟萃,十里乡村,不废诵读,汉代就建有孔庙、学宫、书院和书屋,盛产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他们记录了历史上不绝的兵荒马乱,村民们被官匪勾结着欺凌并遭到屠杀,还有洪水地震旱灾虫灾,大饥之年饿死很多人……有人因为写了这些游戏而惹得县令一高兴,便享受了砍掉脑袋的最高荣誉,进入到玩家的巅峰欢乐状态,毕竟那时还没有脑机接口……看来外星人早把本县当作文学创作基地了。他们可不能走。但怎么才能把他们留下来呢?

我便去到洗浴中心。其他地方都不上班了,只有这儿还在营业。有位小姐是我的相好。以前每遇到为难事都是她帮我出主意。我愁眉不展对她说:“怎么办啊。一个没有外星人的时代即将来临。”她一听就乐了:“怎么大家最近说话都这样啊。昨天还有客人说他是外星人呢,送我一本签名书作礼物。”说着她就从按摩床的枕头边拿过手袋在里面翻。我看到,在化妆盒与避孕套之间,夹带着一本《白日的潜水艇》。我不由得又哀又怒。外星人只说把秘密告诉我一人,不料也跟小姐讲了。我抱怨道:“难道要教人自杀才可以吗?今后真靠猴子去拿诺贝尔文学奖吗?让一个即将离婚的男人来承受这种打击合理吗?而大家都不在乎,装作视而不见。好像这世界有没有文学根本无所谓。”

女人听了也没有动气,反而高兴地说:“你终于要离婚啦?对不起,我很抱歉。这可不能怪我哟。是你主动来找我按摩的。不过你也不必悲观。为什么只想到作家才是外星人呢?要说这个时代啊,各行各业都有外星人。因为各行各业都在玩游戏嘛。只是你的信息太不灵了。我做这个,接触得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跟我讲了。我就这么说吧,你怎么不想想我也是外星人呢?我一直都在做你的引擎啊!这些年要不是我为你发电,你能活下去?哦,搞不好,你待会儿也会对我说,‘我也是外星人’!外星人不是都能意识到自己是外星人的。他们要通过游戏来觉醒。”

听她这么讲,我心头一震。是啊,我为什么不会是外星人呢?我虽然写不好文学作品,但我善良而友爱,对游戏带来的欢乐满怀怜悯,否则我也不会拿钱资助文学家。但是我想不好是否要离开本县。县老干局盖宿舍楼借我的钱去付工程款,到现在还没有还呢。另外我那些员工怎么办?他们会失业的,他们的家庭会重新陷入贫困,有人或会因此而自杀。他们一直把我当他们的万有引擎。离开了文学这些问题都无法解决。

然后我就从洗浴中心走了,又去了县里。我站在县文化馆门前,披头散发想了半天,最终鼓起勇气,把那个口罩从怀中抽出来,双手将它高高举起,只是我把上面的文字略改了下:“我们是外星人!让我们写下去!”我瞬时觉出,这才是我写出的第一篇真正的小说、散文或诗歌。哦,这或将证明我也是外星人,从而兑现小姐的预言。

但这么过了大半天,县领导或者他们的秘书也没有露面,连群众也没有一个人围观。我才想起,这仍然是在春节假期中。我们总是节日当头,欢乐在手。这个虎年尤其不同寻常……我在寒风中像唐吉诃德一样孤独站着。这样又到了晚上,在代替了鞭炮烟花而连续朝向太空集群发射的灿烂星雨下,在雄峙于宇宙之上的猛虎的注视下,表姐姗姗出现了。我们面面相觑也不说话,富有深意地互相打量着,好像此时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然后她摘下她脸上的口罩,对准我举起的口罩晃了晃,又朝我身后使个眼色。这一刹那我觉得表姐才是真正的万有引擎。我回头看,见一队头戴王字毡帽的猴子身披红黄色斑纹绶带,正从马路中间喜气洋洋大步走来。我便跟上猴子,猴子又跟上女人,往家行去。

(完)

责编 水母

题图《妄想代理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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