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一  美琪和姬米——死去的银戒

姬米死了。

索泠打电话时,我正把一只刚买来的松狮小犬洗净吹干,放在沙发上逗弄。那只小狗刚刚两个月,大约从小就和兄弟姐妹在猫狗市场上见惯了市面,早已适应了各色主顾的品头论足和挑剔的爱抚,很是配合我的要求,抬腿翻身,摇头摆尾,还时不时的伸出与众不同的靛蓝舌头,分寸有加的舔一下我的手。我很满足的盯着小狗看,发现狗眼其实非常的漂亮、有情,不仅瞳孔黑的清澈透亮,而且睫毛是所有女人最钟情的细密、整齐、曲长。湿润温暖的黑鼻头,一身纯粹的狐黄色,手感惊人的柔软舒适,让人忍不住的想抚摩。女人的手是很受用这种感觉的,这大概也是女人疯狂的喜爱皮草的缘故。我轻轻向那皮毛吹了口气,毛发向四周漾开成了一个小旋涡,从根部近乎白色的浅渐渐过渡到顶部黄褐色的深,宛若一朵小野花。这花随着我的气息呼吐,在小狗身上此起彼伏的渐次开放着,我心里舒展着愉悦的感觉,下意识的伸手去拿电话想打给谁,电话就想了,突如其来的振铃让沉浸在温柔安静之中的我心头一震。

听到轻轻的一声喂,我就知道是他了。我不知所措的呆在那里,然后他告诉我这个消息。他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在最后一句他稍有迟疑的说,姬米一直想见你一面。在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冻结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和这两个人再有任何关系,但生死相隔的痛楚却似乎是可以化解一切的,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问,她在哪里。

匆匆下楼,匆匆拦了辆车,匆匆的给司机说了目的地。

索泠给我的地址是一个所谓的高尚社区。司机是个多话的人,听了我说的地名,就喋喋不休的念叨起那地方的好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出租车司机才是一个城市里的真正主人,他们熟悉城市就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隐秘的也好,公开的也好,不管你是想吃想玩,还是购物办事,你只要有个目标,他就总能把你带到适当的目的地。很多经常坐车的人已经养成了习惯,往往请教司机师傅什么地方适合自己的要求,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一路听着无数的逸闻趣事,街谈巷议,当然这些消息通常并不让人愉快,往往是这座城市里藏纳的种种污秽,或是政治上的片片灰色,若是性格开朗的人,发两句牢骚,也就一笑了之;碰上容易感怀伤事的人,难免一时之间陷入充满了人心不古,世风渐下的伤感之中。

往常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们搭讪几句,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说。我的沉没让司机有些不安,他终于也安静下来

我在一片迷茫和混沌中望向车窗外,却发现被自己忽视的春色已在不知不觉里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里来了。那些嫩黄的芽叶,近处看很是冷清不成气候,远远一望,却笼成了淡烟似的一树青绿,黑褐色的枝条姿态各异却同样婀娜在这淡的几乎看不出轮廓的青绿上,象极了中国画里的勾勒出来的风景。它们新生的美和姬米逝去带给我的痛在我的脑海里冲突着,我想起第一次见姬米时她带给我的惊艳感觉。我虽然也是个女人,却依然喜欢欣赏女人的美丽。

认识姬米是在夏天的一个日子,那时我刚成为一个不入流的专栏作家,专门给各式的报刊杂志写一些自认为见识不俗的时世杂谈,外带流行的都市情感、个人隐私、时尚手记等等等等。我和姬米本属于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尽管我是一个靠所谓小女人文学生存的所谓作家,我和那些个时尚的服装、时尚的装扮、时尚的行为、时尚的感情却毫不搭界,因为我墉懒随意,而追随时尚是要花费一些力气的。姬米因为那些天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情绪灰暗,看了我的一篇小文,竟然生出了当年“读者来信”般的些须情怀。不过现在的读者更多的是电话或mail什么的。所以姬米打电话想约我一见。她的声音憨憨哑哑的,加上语调低沉,应该说并不是很吸引人的那种。所以,当我在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见到她的时候,我非常非常的惊讶,我不得不承认,姬米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孩。她那时似乎很偏爱黑白两色,穿了一套式样别致的黑色夏装,脚上是一双象牙白的皮凉拖,鞋面绣着典雅的黑色图案,脚趾涂着和手指甲一样的平常女孩很少用的黑色豆蔻。她的包也是黑白条纹的,张扬阔大而与众不同。但其实这一切和她人本身来比都有些普通,她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细腻,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大有“吹弹得破”之势。她的面孔和五官不能用平常的“美丽”两个字来形容,而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就如她身上的银制饰物一样,混合着时尚和古典,简约和高贵的神秘气息。女人对美丽的感觉是分外敏感的,我发现她戴的首饰,都是纯度很高,古拙别致的银制饰物,我从来没见过能把银制饰品戴的那么漂亮的女人,仿佛这些东西天生就是为她而存在的,特别是那一手的戒指。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喜欢各种银器,它们泠泠的光芒,比黄金的富贵和钻石的绚丽更具有傲然的美丽。

我忘记了那天我们谈了什么,但我一直记着那些美丽的银饰。姬米后来答应送我一个银戒,但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戴出象她那样的美丽感觉。

姬米从此就成为我生命里不可思议的点缀,尽管我们的生活方式是那么不同,但我们还是成为了亲密的朋友。我在姬米的生活里扮演的角色是很奇特的,我们平常并没有频繁的交往,我更多的似乎是姬米故事的听众。姬米拥有丝毫不逊色于外表的聪慧,感情生活里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迷乱。她时不时会任性的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又让人意想不到的出现,坐在我对面,变换着喝咖啡的姿势,叫上一道新奇的菜式,燃上一支熟悉的牌子的香烟,这时候我就知道,她又有一个传奇故事要讲给我听了。她运用驾驭语言的能力让我叹为观止,优美而犀利,奇特而灵动,象一只充满活力的小兽,诱惑着你跟随她的思想前行。

我记得上次姬米给我讲故事的时间大概是在半年多前,她认识了付海涛。她给我讲述认识付海涛的经过,声音里的热烈毫不掩饰的肆意飞溅,美琪,我想他就是最适合我的人,姬米说。习惯的一手夹着一支烟,空着的另一只手梳理着一头栗色的卷曲长发。我很喜欢她的这个动作,舒展妩媚而且充满了自信。甚至让我有时候也很想学会抽烟,留一头长发。

但付海涛还是成为了她的过去,那索泠呢?

索泠曾是我深爱的男人,我温柔的依恋他。虽然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他,但在他见到姬米之前,最起码他在某种形式上是属于我的。我和索泠的关系暧昧而模糊,相识经年,尽管我一再掩饰,相信他早已看清我的所有心思,但他望向我的眼神,更多的是欣赏而不是爱恋。所以当我有一天终于可以被他揽在怀里的时候,我是那么渴望占有他。我还清晰的记得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坚定的说:我要占有你。当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乍然突兀的响起时,连我自己都为自己的勇敢大吃一惊,在此之前,我自以为还是个淑女。如果这算堕落,那天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堕落,为索泠堕落。索泠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峻,对待一切事物的态度兼含着挑剔和宽容的混合,自然这种宽容是无法满足挑剔的放任,其实索泠也是极幽默的,但无论他是如何的随和幽默,那股冷气却总也浓的化不开。

高尚社区终于到了。现在的人对高尚的理解和经济基础的雄厚是分不开的,索泠是个成功的经营者,他们应该生活的不错。快到姬米家的时候,远远的见有两辆呜呜做响的警车胡乱的停在一排红顶黄墙的楼前,我的心跳慌乱起来,姬米,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聪明、任性、无所畏惧又脆弱得象薄冰一样的女孩,骨子里悲烈的一面,终于选择了让人无法承受的结局。

大大的房子里很多人,男男女女,极少有我熟识的,大家的表情或木然迷惑或感叹忧伤,互相很少打招呼,对后来的我更是视若无睹。我没见到索泠,这种意外我已经来不及细究。警察在姬米的卧室前扯起了一道红线,我挤过去,看见姬米的父母。父亲委顿的靠在墙上,安静的象尊雕塑,母亲神情惨烈目光直直的望向卧室,身躯一直微微微微的在抖动,一个母亲沉重的忧伤无声的弥漫在空气里。我静静的拥抱了她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姬米的房间。

卧室的门大开着,有三个警察在忙碌,姬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掀开的被子下面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哑的红。

那片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闭上眼睛,以为再睁开时它就会消失,但它依然灼烧我,毫不留情。

姬米躺在那里,安静、苍白,手腕处触目惊心的张着一个大口子,我能想象出曾经有血是怎样的从那里汩汩的流出来,流出来。我突然浑身发冷,我想起来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在你爱我的时候死去》,里面的女人就是以这种方式离去的,姬米的这种选择,是在告诉我什么?

我第一次这么真切的面对死亡,它冷冰冰的,血腥而恐怖。一点都不象传说中如熟睡般的沉静。躯体中的所有生气都被死神拿走了,肌肤从最初的僵硬又慢慢的变软,驯服的遵从着地心引力摊放在那里,没有美丽,没有灵性。热爱美丽如姬米,她如果了解,决不会选择如此愚蠢的道路。

眼睛被灼烧的流出了泪水,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留这位母亲在这里目睹女儿的生气和美丽消失。我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骑了车开开心心的去买菜,路上却看见好大的一群人密密实实的围在一辆大卡车前,我知道可能出了什么事,我厌恶国人这种聚众看热闹的习惯,并不打算驻足一观。但道路只留下路边很窄的一溜,我不得已下了车推着挤过去,在我无意识的侧头一瞥时,我看见车前倒着一辆自行车,后面绑着一个婴儿座,座上搭了一件衣服,却直直的露着两截婴儿的腿和两只小脚。那是年龄很小的孩子的脚,小脚朝天伸着,苍白的好象从来就没有过血色。我突然有要呕吐的感觉,不是因为恶心,只因着一半是害怕,一半是那两只小脚从此再也不能受到任何的怜惜。

我骑上车飞快的要逃走,看见前面还有一群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被好几个人极力搀扶着,她还是快要坠到了地上了,衣服形同虚设,被拉扯的几乎褪了下来,但她却全然不顾,我能听见她嘴里反反复复只喃喃着几个字: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她疯了。

我拥着姬米的母亲离开门口,她顺从的象个孩子,我想姬米已经永远的留在她的心里眼里,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看见她。

我回头再看一眼姬米,我又看见了那几枚银戒,我曾经无数次端详着它们和姬米的手指互相映衬,失去姬米,它们也不再美丽。

我走的时候仍然没见索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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