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奥兹:潜行于乡村生活图景之下
世界那么大,有些地方不看也罢,有些地方非去不可。对我来说,世界文明的摇篮之一以色列就位列我的热望清单的前列。如今了解一个地方,亲临其境未必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如果你想比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了解更多的话。
政治经济文化、历史人文习俗,以色列的每一个棱面都深邃蕴藉,意味悠长。阿摩司·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以文学视角展示了以色列的又一面,完全符合我对于以色列的想象,同时也深化了某些认知:即便在全球化语境下,即便有着鲜明的民族历史与文化,除了现代与传统的纠缠与撕裂,最令人惊心动魄的还是个体的境遇迷失与挣扎。
特里宜兰
特里宜兰,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先驱者村庄,被环抱在田野和果园之中。一座座葡萄园沿东边斜坡延伸开去。一排排杏树生长在临近的公路旁。红瓦屋顶沐浴在古树的浓郁葱翠中。很多居民仍然借助外国民工的帮助农耕,而这些工人居住在农家场院的棚屋里。但也有一些村民租赁土地,靠出租房屋、开艺术画廊或时装店为生,或到外面工作。村中心开了两家美食餐馆、一家酿酒厂和一家出售热带鱼的小商店。当地的一位企业家开始从事仿古家具加工。当然,周末村子里挤满了前来寻吃或购买便宜货的游客。然而每逢周五,街面上空空荡荡,村民们都躲在严严实实的百叶窗后休息。(《等待》)
夏天,正午时分,苍白的蓝光变成耀眼的白光,悬浮在屋子上方,压迫着花园、果园、炙热的马口铁棚屋以及关得严严实实的木质百叶窗。……夜晚,远方的犬吠引得洼地那边的一群胡狼哀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挖掘》)
透过敞开的窗子,他看着破败不堪的农场棚屋,还有那棵落满灰尘的柏树。一棵橘黄色的九重葛用火红的手指沿柏树攀援而上。(《继承人》)
去以色列不能不去看基布兹,看基布兹不能不去特里宜兰——这句话包含了一个小小的风险:作者奥兹没有明确说特里宜兰就是基布兹,但是作者曾在作为最具以色列特色的集体自治社区基布兹长期生活;特里宜兰和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一样,地图上没有,特里宜兰与其说是一种文学虚构,不如说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虚拟现实。
看完了《乡村生活图景》,特里宜兰的风土人情宛在眼前。几乎可以当个小导游啦,线路是村委会、纪念公园、犹太会堂广场、以色列部落街,医务室、图书馆(一个小村庄,居然还有图书馆,可谓全民阅读的典范,难怪人家是世界科技强国。)……
《圣经》时代的以色列的地域风情是质朴而贫乏的。海水、鱼、山羊、羔羊、羊毛、驴、刀剑、瓦罐、无酵饼、橄榄、奶、蜜、岩石等等,触目所及,最多百八十个名词就足以应付了。可能正是物质世界的严苛贫乏催生了精神世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如今,灌木丛生的荒芜平原依旧,但藤蔓繁茂的前廊上,走廊角落的秋千吊椅下,喝着柠檬冰水的居民安宁富裕,沙漠中盛开的文明之花令世界惊艳。这是《乡村生活图景》给游客的视觉体验,是作者营造的故事环境,是最表层的呈现。
乡愁
《乡村生活图景》共收入八个短篇小说。前七个故事之间具有连贯性,人物重复出现,像是一部松散的多幕话剧或是小长篇。每一个故事都稀松平常,但作者毫不厌烦,甚至毫无畏惧地追索人物的心灵世界,展示了寻常生活的水面以下令人惊愕的人性困窘:陌生人的来访打破了蔡尔尼克的平静生活,深埋心中的怨艾如潮翻涌;女医生久等外甥不至,明知一个电话就能弄清真相,却选择追至司机家中查看,在孤独中想象外甥正在前来的路上;房产中介跟随少女参观老宅,在欲望和良心的挣扎中陷入被囚地窖的危险;村长收到妻子的便条,心生疑窦,果然,妻子仿佛人间蒸发……
我想,最能激发中国读者反响的应该是《继承人》和《迷失》——同样是拆迁,只是人家的拆迁改造更像是日侵月销的缓慢进程而已。
小说集第一篇《继承人》中的外来者这样劝说房主:“这套房子可以拆掉,改成一座疗养院。一座健身农庄。我们可以在这里建造一个在整个国家无与伦比的地方:纯净的空气,静谧的田园,普罗旺斯托斯卡纳般的乡村风光。中药治疗、按摩、冥想、精神指导,人们会为我们这里提供的服务出个好价儿。”
《迷失》中男主人公约西是村子里的房产代理人,而他看上的房子是特里宜兰村庄唯一一个作家的老宅。“自己把‘废墟’买下,而后把它拆毁,卖地皮赚的钱比卖房的钱更多。”
第一代开拓者的心血,和作家沉郁伤痛的书写,已经被人淡忘,即便是作家的女儿和同一个村子里的人。没读过他的书,这居然成了约西和作家女儿的联系纽带。
离开废墟,乔迁新禧,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当下经验,我们为之兴奋,但也抹不去那淡淡的怅惘吧。全球化的语境下,除了宗教和文化差异之外,我们的差异比我们想象的要小得多。
梦境
据奥兹说,《乡村生活图景》源自于他多年前的一个梦境。在梦中,他来到一个古老的以色列犹太人村庄,这个村庄在以色列大约有20来个,比以色列国家还要久远,拥有百年历史。梦中的村庄空寂荒凉,没有人烟,没有动物,甚至没有飞鸟和蟋蟀。于是,他寻觅人影。但梦做了一半的时候,变成别人在找他,他却把自己藏了起来。醒来之后,他记不得要寻找的友人是谁,他要逃离的敌人又是谁。
《乡村生活图景》有正午的骄阳,更有阴冷的夜雨,故事的休止往往诡异得令人惊骇、像是梦游者的冒险、戛然而止,并猛然开启一个新的端口,面朝一个更幽暗的深渊,那个深渊里传来恐怖而魅惑的塞壬的歌声,让你战栗而又欲罢不能。
《挖掘》中,那个诡异的地下传来的摩擦抓绕声,让人崩溃;《继承人》中,陌生的访客居然侵入主人的卧室。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我们就像在做梦。他脱下鞋子,亲吻她没有牙的嘴,躺在她的身边。
《歌唱》中,一群中年人定期聚集在一起,唱起忧郁伤感的希伯来语老歌和俄罗斯歌曲,而小说中唯一的十七岁少年早年在父母的床下自杀。“我”去参加歌唱聚会,一进门就有着一种隐秘的冲动,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女主人殷勤好客,男主人却始终不在状态。最后,我居然梦游一般飘到了当年主人的卧室,掏出了口袋里的手电筒试图寻找什么。“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我知道从今晚一开始,或许从很久以前,我就想到这间被弃的卧室。”
《迷失》可说是体现了传统与现代价值冲突的典范作品。然而,当约西上门去找作家妻子的时候,发现只有作家的女儿雅德娜一个人在家里,她大约二十五岁,回到家里写一篇论文。她领着约西到处参观老宅,甚至还领着约西到了地下室里。
无论是作为标题的“迷失”,当地最后一座带有历史和文化意义的老式住宅的名称“废墟” ,还是主人公在“废墟”地下室迷宫般的通道里几乎迷失路径,都蕴含了既丰富又浅白的隐喻。令我惊诧的是房主女儿雅德娜的脚——这只月亮一样美丽的脚(王尔德的比喻)像是隐约的丝线始终牵引着约西一步步迈入亦梦亦幻的深渊。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举止优雅、姿态纤巧,身穿朴素的棉布连衣裙,头发蓬松,像个小女生般穿着白袜子和拖鞋。我垂下眼帘,只看着她的拖鞋。”
“她的一双赤脚仍然在冰凉的石板上敏捷地活动,修长、纤细的身子翩翩起舞,像在飘动。”
“她让我坐在一个包装箱上,而后她坐在我对面,轻轻拉平腿上的裙子。”
“她把头埋进我的脖子窝,皮肤的温暖传到我的皮肤上,引起静静的快感,那快感征服的欲望,克制着我的身体。他的拥抱也不是出于欲望,更像把我扶住,免我绊倒。”
最后的时候,“打着赤脚的雅德娜亲吻了一下我的脑袋,把我留在轮椅上。她自己像舞蹈演员似地踮着脚,拿着手电筒走上台阶。她关上门,把轮椅上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
“犹如一场梦,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尾巴依然可见。”(《继承人》),而奥兹就抓着个小尾巴,像是深海潜水员系着保险带在类似普罗旺斯或是托斯卡纳的阳光下深海潜泳,不仅仅需要高超的文学技巧,更需要面对无边幽暗的探索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