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还有晚自修,真是天理难容,可这里只有真理,没有天理,所以晚自修理所当然容了下来。
晚上六点,夜傍黑,广播在每一盏路灯下准时响起,悸动的歌声扩散到柔柔的风里,轻轻的水里,爬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荡漾在每个青春的心里。
空气中浸润着淡淡的的水墨色,模糊了教学区和生活区之间的界限,十七八岁的少年从桥这头走向桥那头。平直宽敞的石桥并不长,但他们总能走上好长时间。那一颗颗无处安放的心,倚在栏杆上看看疏影横斜,用缱绻的诗句编织出动人的意境,在昏黄的灯光里玩味过往的人群,不经意间,总会发现点新奇事情。
远处影影绰绰一个人影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本书,从动作幅度来看那本书应该有些分量,像是有机化学。人影瘦瘦长长,似乎走的很认真,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随着广播里的歌声晃晃悠悠,他低着头,似乎并不想注意到别人或者让别人注意到。但似乎没有奏效,另一个人影挨了过来,这人影披着过肩长发,风撩着那长发有些爱不释手,些许妩媚的身子一扭一扭,脚上应该还穿着高跟鞋。两个人影挨的很近,像是情侣,又不像。
四大金刚瘫在栏杆上,腆着肚子消化食,彼此一个眼神就完全了解到她们都注意到了那两个人影,无聊的人总喜欢做无聊的事,她们突然来了精神,打赌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从微观到宏观,从局部到整体,势必要断定出那俩到底是情侣不是。人影的轮廓越来越分明,应该是听到了四大金刚的议论,瘦瘦长长的人影与妩媚的人影拉开了一点距离。四大金刚也应该是看清了人影的模样,闭了嘴假装看风景,但眼睛里全是戏 —— 夏阳居然在和叶云谈恋爱?叶云果然在和夏阳谈恋爱!四大金刚的心里升腾起一阵阵不可遏制的八卦,裹挟着些许羡慕和失落。自觉长相平庸却又懒于装扮的女生,应该多少可以了解她们此时的内心活动。
夜晚的化工楼人气最旺,一颗颗少不更事的心聚集在一起,以学习为名,在教室里、楼梯口、过道里,侧着身子歪着脑袋,动不动便抽疯似的大笑不止,你追我赶一口气从一楼窜到五楼,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闲话,用不完的蛮力,倒也烂漫的可爱。
自习前的狂欢接近尾声,猫耳朵也吃到了最后一片,谁也不愿意去丢垃圾,那就抓阄吧,一来二去选中了苏晓。好吧,认命吧,苏晓用一大张实验报告纸胡乱地包裹着,居然包出一座小山,捧着怕掉,抱着怕脏,别别扭扭地朝洗手间走去。
广播里响起张信哲的《有一点动心》,婉婉转转透过窗户飘进走廊,跳动在苏晓的呼吸里。她站在洗手台前,像洗烧杯一样仔仔细细清洗着瘦长的手,不放过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尖。最后,举起敷着薄薄一层水的手,360度全方位验收成果,真是慢工出细活啊,对着那面既长又宽的大镜子欣赏起来。抬眼的瞬间,夏阳从厕所走了出来,没有一点点防备,两双眼睛在镜子中又遇见了彼此,那一刻,空气好像都静止了,停顿了,只有张信哲的歌还萦绕着,有那么一瞬间,俩人似乎在“我对你有一点动心”里对号入了座。
苏晓赶紧收回眼睛,心抑制不住地直往喉咙上跳,生怕脸了红了被别人看出来似的,慌忙挠着额头,假装一切正常,但全身上下都表现的极不自然,腿也是不听使唤,本想回教室,一转身却躲进了厕所。
夏阳看着苏晓笨笨的样子,嘴角越来越上扬,连自己都没察觉。他本想解释桥上的事,他和叶云只是刚巧碰到,并不像她们想的那样。但叶云追夏阳这事儿,从大一刚入学便已流传开,而且据说流言的第一个传播者是叶云本人,这就更加印证了信息的真实性。这流言像一种宣言,向天下昭告了夏阳的归属权,像是在说大家还是另觅良缘吧,夏阳已经是她叶云的啦。夏阳对这流言略有耳闻,他每次都是摇着头笑笑,子虚乌有的事情谁会信?于是不屑去解释。但现在,夏阳忽然感觉流言可畏,或许刚刚在桥上时他已经意识到了流言可畏,他想解释,想向苏晓解释,他和叶云之间除了是同学,什么关系也没有。是的,叶云总是动不动出现在他面前,上课坐在他旁边,自习坐在他旁边,问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但他从未主动请求叶云坐在他旁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流言变成事实。也许类似的解释只会给人欲盖弥彰的感觉,越来越有些不明不白。况且,给她说,她会在意吗?夏阳站在苏晓刚刚站着的地方,空气中还留有她的气息。
苏晓贴着厕所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夏阳走远了,才偷偷摸摸溜出来,做贼似的饶了一大圈,从后门溜进了教室。
从上往下看,化工楼是回形的,大厅中间留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里面种着些四季常青的花草,楼顶也留有一个正正方方的天窗,正对着这块地,下雨时,地面会湿,晴天时,地面会放出光芒,刮风时,花草会飞,下雪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地方从来没下过雪,也许这是留白的美。一道钢铁焊接而成的宽敞梯子从一楼直通三楼,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这铁梯,很少从两侧的大理石楼梯去教室,每到上课下课时,铁梯就会错错乱乱地迸发出铁皮固有的隆隆声,像远处传来的大鞭炮,听着就来劲。
自习教室都集中在三楼,一班在最前面,二班紧挨着一班,正常情况下,从厕所回教室必定要经过一班,不过也有非正常情况,就像苏晓那样,绕着回字走一圈。
千不该万不该,班主任从五楼晃悠着走下来,看样子是要去教室视察自习情况。苏晓半蹲着躲在栏杆后,决定不了是往前走还是向后退,一看就不是惯犯。还没等制定出最佳方案,班主任已经进到达目的地。好嘞,不用纠结啦,接着绕吧,瞅准时机,趁班主任扭身的功夫从后面窜到了位子上,不住地庆幸,还好今天来得早,抢到了靠后的座位。
无论是上课和自习,还是没固定安排次序的考试,前两排座位一般都是空空如也,那里像有一股神秘的斥力,大家互相谦让着,谁也不敢靠近。也许,那斥力是老师的眼神,是不得不频频点头互动的尬听,是昏昏欲睡却强行端坐的尬演。总之,前两排的座位会让你失去自由,禁锢在那一双眼神的牢狱里。
夏阳摊开有机课本,一行字看了十几遍也没看完,眼睛不由自主地总想朝门口张望,似乎在等一个人出现,只为了看她一眼。叶云咬着笔头,定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狐疑夏阳是怎么了,怪怪的,好奇心让她也随着他不住地望向门口。夏阳竟丝毫没察觉到叶云在注意着这一切,不仅如此,连叶云问他晚饭吃的什么也没听见。但这双眼睛终究失望了,前门后门,什么也没有等来。
下课休息间隙,大家又噼里啪啦炸开了锅,上一秒还坐在教室里,下一秒就在走廊里冒出头,做什么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夏阳倚靠着栏杆,夹杂在人群里,一样的有说有笑,余光却四处飘散,希望蓦然回首处那一双眼正在望向他。就这样,怀揣着希望,夏阳从一班前门一直寻觅到二班后门,隐隐约约透过窗户找到了苏晓。在人来人往里,苏晓趴在课桌前发呆。
倪琦从布袋里掏出一瓶红色指甲油,是前几天当兵的男朋友送来的,她一兴奋把手指脚趾全涂了一遍,甜蜜的滋味满满当当,刚刚在宿舍头碰着头,给魏薇照原样也涂了个遍,可还是意犹未尽,非要宿舍全体统一涂上这红艳艳的色彩。此时,倪琦欢快地摇晃着双手,几乎和苏晓挤在了同一张椅子里,不由分说地捉住苏晓的左手,苏晓表示拒绝,紧紧攥着拳头,直往背后藏。倪琦冲魏薇嘿嘿一笑,她俩左右开弓,四只手专挠苏晓的腰,痒的没办法。王笑在一旁乐呵呵看热闹,并没打算帮苏晓解围。好说歹说,一番讨价还价后,一致同意只涂左手五个指头。四个人头挨头,围着那只左手你一下我一下涂抹起来,一会儿嫌这个描的不均匀,一会儿说那个画到外面去了,苏晓感觉掉坑里了,试图逃出她们的魔爪,但总有几股力量从手腕、手掌到手指,全方位遏制着她。
估计话说的太多,有些口渴,王然晃晃悠悠从外面走进来,抄起桌上的可乐仰着脖子一阵猛喝,眼睛却朝下盯着苏晓她们,好奇心蹭蹭往上涨。他从缝隙里挤进去,已经尽量弯着背,却还是高出女生一大截。王然冷不丁从王笑手里抓过指甲油瓶,非要涂一个试试。苏晓当然第一个反对,大家掂着脚伸着胳膊,忙活了半天也没抢回来。王然如愿以偿,捏起苏晓的无名指,软软的,感觉这双手像是会弹钢琴。他的手在半空中踟蹰着,拿不定主意第一笔要从周边还是从中间画起。大家开始数数,“1,2……”,决定数到3时就当他弃权。王然的脸几乎挨到苏晓无名指上,像拿着胶头滴管一样正对着指甲按了下去,不知道是他的手抖了一下,还是苏晓的手抖了一下,指甲上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矩形,他偷偷瞄了苏晓一眼,红了脸。
早在王然要触碰那手指时,苏晓的脸便渐渐升起红晕,印象中这应该是第一次与男生亲密接触,虽然方式有些特别,说不上是害羞还是蠢蠢欲动,在那么一瞬间,她用余光捕捉到了王然的偷偷一瞥,脸瞬间也变得和指甲油一个色儿。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苏晓猛得抽出手,埋怨王然做事粗粗,假装很生气,气得脸都变成了红色。王然搓着双手,意识到做错了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善后,道歉的话又太矫情,直说苏晓小肚鸡肠。不确定最终两位当事人是否体谅到违心话背后藏着掖着的另一层含义,围观群众却是猜出了几分实情,面面相觑,等着看好戏。
苏晓有些想入非非,但她立马制止了这些捕风捉影,转而想象要是有一门课教她如何区分不同的感觉该有多好。直到多年以后,苏晓才明白,喜欢是一瞬间的绚烂烟火,爱是沧海桑田后的矢志不渝。
夏阳从窗户里看着这一切,明白了,是他自作多情了。
女生的小心思,很容易被三三两两闺蜜拿来开涮,起哄。大家沉浸在各种假设里,眼睛和耳朵都在探听王然的一举一动。
其实,多少人的爱情,只不过是围观者的一厢情愿。
苏晓抠着指甲,被一串串假设弄晕了方向,感觉她们分析的似乎有些道理,可眼前总闪现刚刚在镜子中遇到了那双眼睛,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晚自习结束时,苏晓假装找东西,在课桌下面一堆书里,翻腾来翻腾去,估摸着大部分同学都回宿舍了,才吆喝着舍友离开。
有时候,最怕遇见谁,偏偏就会遇见谁。四大金刚迎头碰到夏阳,这一边顺着水泥阶梯往下溜,另一边沿着铁梯向下走,大家各有心事,都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似的打了个招呼。
夏阳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眼中的流言早已变成别人口中的空穴来风,从那晚的桥上开始,他决定与叶云划清距离,说话也客气了几分,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证明,看,我和叶云之间什么也没有,我和她的关系就像大家和她一样普通。为了避开叶云,夏阳特意在教室逗留了几分钟,这就是为什么四大金刚与夏阳打了个照面。
灯光昏黄,似乎藏着不可说的秘密。一对对恋人在夜色里游荡,生怕那一串串浓情蜜语被别人听了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刻意拉开间距。有一种孤单开始在灯光中摇曳。
苏晓听了一夜张信哲,一句句歌词幻化成一帧帧画面,里面一会儿是夏阳的身影,一会儿又影影绰绰变成了王然。
此时,夏阳躺在床上,整个心空落落的,脑海里全是王然给苏晓涂指甲油的场景,他仔细地回忆着,审视着,一遍又一遍,希望判断出苏晓是喜欢王然,还是不是?一般而言,哪有男生会为女生涂指甲油,也没有女生会轻易让男生为她做这些事情,除非你情我愿。可是……王然平时总爱和女生打打闹闹,很随意的样子,为女生涂指甲应该不算什么,。再说,苏晓本来就好脾气,或许只是拗不过才让他涂的。可是……可是……夏阳现在无数个“可是”的泥沼里,无法自拔。他从枕边抽出一张纸巾,睡不着时总喜欢在纸巾上写写画画:“尊敬的苏晓”,刚写完这几个字,立马删掉了,“亲爱的晓”,有些不合适,又删掉了,写了删,删了写,纸巾像极了一颗乱如麻的心。
敬爱的苏晓同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会时不时想起你,晴天的时候想你会不会在操场晒太阳?雨天的时候想你有没有带伞?上课的时候想你有没有瞥见我?下课的时候想你会去哪个食堂?周末的时候想你去哪间自习室?你就这样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无论看见什么,我总是会联想到你。说也奇怪,我们好像会时不时的偶遇,每次望向你的眼睛,我总是沉迷在那太阳般的光华里,走不出来。
还记得吗?军训那会儿,大夏天,教官不断地让我们向左转向右转,你站在队伍最前排,我站在最后排,总是看到你迷迷糊糊分不清左右,转来转去,最终也没有蒙对几次。当时我就想,像你这样的方向感,在外面应该会迷路吧?教官罚你站军姿,你满脸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努力地立正站定,大颗大颗汗滴从额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说不出为什么,当时我居然想和你一起受罚,是不是很可笑。
有好几回,我去图书馆借书,穿行在一排排书架中,透过高高低低的书籍,竟发现你就在我对面,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排书架和一个背影,每个这样的时刻,我总想冲过去和你说声“好巧”。
我好想变成一个小小的方程式,悄悄隐匿在你书中的某一页,让你在不经意间发现我,认识我,然后记住我。
我好想变成你手中的水笔,感受着你指尖的温度,勾勒出你内心的世界。
我好想变成你的衣角,风吹过来,你会轻轻将我抚摸。
我好想念句魔咒,在我望向你的时候,你也转身向我。
真希望我们之间的相遇不只是偶遇,我们之间的情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如果可以,我多想每天清晨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每天晚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还是你。
夏阳小心翼翼地将纸巾折成一个小方块,平放在枕下。
第二天早上,苏晓的线性代数中出现一张对折的白纸,那个小方块正静静地躺在白纸中,等着女主人公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去读懂男主人公的情和意。
毫无意外,刚一打开,苏晓便意识到这是一封情书,人生第一次,她悄悄将纸巾埋在整个胳膊下,直接跳到最后一行,咦?没有署名。她轻微挪动着手臂,从第一行第一个字开始,甚至连删掉的字句也仔细辨认,希望从字里行间发现某人的名字。
“王然对你表白啦?”魏薇凑到苏晓耳朵旁。
苏晓被吓了一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问魏薇是怎么知道的,其实,从苏晓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苏晓有些着急,她是问魏薇怎么知道是王然而不是别人?
“这还用问?从昨天他给你涂指甲油,我们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猫腻。”
也许指甲油真的是前兆,苏晓偷偷拿眼搜寻王然,左后方没有,右后方也没有,他肯定正在背后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苏晓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坐着才合适,她直挺起腰板,目视前方,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可耳朵却不听使唤地直立着,打探着背后的动静。
那一晚,熟睡的王然做梦也没想到,夏阳为他作了嫁衣裳。
没有人知道夏阳如何熬过漫长的黑夜,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起得多早,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悄悄将纸巾藏在早上要用的课本里,怀揣着不安,期待苏晓的回应。更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连夏阳自己也不知道,除了苏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