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一年,他45岁,母亲43岁。确是老来得女,娇惯宠爱有加。那天在病房里,哥姐们回忆小时被父亲打骂的事,唯我没有过。母亲只在我的生命里停留了18个春秋,里外都是她操持。父亲每天下班后的工作就是坐在沙发上,泡壶茶,用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打着节拍看电视。
足见父亲是个淡定的人,还讲究。
在30多年前的年代,每月的工资就有800多块了,他是饭店的大厨,听说饭店挂8个幌,气派。老板是免费提供烟酒且管够儿的,但他只喝茶。喝的是茉莉花茶,那个牌子的茶叶有几个档次,他喝的是最好的特等的,金色包装的,上面有个孙悟空。是的,刚刚姐姐告诉我,是叫猴王。
他喜欢的电视节目是体育比赛和联欢会,很少看电视剧。尤其不爱看当年家家追的《渴望》,理由是女主不漂亮,还总是哭唧唧——这是他的生活哲学,不开心的事不看不听,这是他86高龄的秘笈吧。
父亲有自己的爱好,在他们为生计打拼的那个年代,爱好是蛮奢侈的事。尤其是要养活我们兄妹五个,要为俩儿子迎娶,供女儿们读书。
他爱篮球,但我没见他打过。儿时觉得他高大,工作后再回家,才猛然发现他身高不到1米7,他爱看比赛。那次来深圳,所有的愿望里只差没看一场正式的篮球比赛。之后每年见面,他都会跟我提起深圳的篮球队打得不好。
他还爱敲鼓,那种配东北秧歌的大鼓。妈说,爸爸在转盘道敲的鼓点声,在我家的院子就能听见,2-3公里开外了。小时候大年三十的晚上,每年都要扭秧歌,鼓手当然得最好的,爸爸一年里好像就那晚去敲鼓。下午就说好了的,晚上父亲会带上我。年夜饭,我总是畅想着坐在爸爸脖梗上看秧歌、听着自己爸爸敲鼓,畅想着这样的画面不觉得地喝干了那杯像果汁一样甜的酒……直到半夜我才会被叫醒吃午夜的饺子,每一年都如此。直到成年我才恍然大悟。我是听过父亲敲的,不急不缓,劲道里透着肉透,很难形容,可以肯定地说,我至今没有听过敲得更好的。
他和母亲的老家都在吉林,是地主家的儿女,家底殷实,都上过私塾。怎样回忆他们,都透着气质和不俗。这最后一面,父亲弥留之际陪伴他的8天8夜里,回忆我们的过往,有这样几幕:
儿时,孩子们都很脏,东北的大棉袄棉裤,油渍麻花;他是饭馆的大厨,皮肤饱满锃亮,白白净净。不记得前后是怎样的了,只记得我们几个孩子围着他,他说如果能在他身上找到虱子,一个一元。我们哥们5个,最大的哥哥大我14岁,我猜那时他应该快20岁了吧。,七手八脚地翻着他那老棉裤,从裤腰翻到裤腿,又从裤腿翻到裤腰,几遍,一个都没有。老小总是胆大又滑头,我伸手从自己的裤腰里轻易地捡出一个虱子给他看,他笑着说还真有;
他唯一一次和母亲吵架,其实是生气,是他在饭店作大厨的日子,八个幌,风光但也辛苦的日子吧。他枕头上有个破洞,里面的稻糠会漏出来,可能白天太累了,他嫌弃母亲没有缝补,在熄灯前生气地跳下炕,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手一把就扯烂了,稻糠散了一地,明晃晃地……母亲只说“这头倔驴”,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生气。大部分时间里,母亲发牢骚,父亲就还是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敲着节奏看电视。
记忆里还有几件事,是从父亲的故事里品着的我的人生:
父母生我时已经比较老了,我上高中时他们已经70岁了。那是我良心里最不安的几年,住校的周末,既盼着又不愿回家,怕见着满头白发的两位老人,为了供我,还为着攒大学的钱,俩人开着小吃部。母亲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帽,伺候客人,年迈的老父还要烟熏火燎。那是母亲最后的时日。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开始靠蹦爆米花、修自行车挣钱,供我上高中,这是他一辈子里最辛苦的时候吧。70多岁,在东北冬天的寒风里……那时我每周的生活费是50元,都是1角、2角拿手里一沓,1块钱就是大票了。那个年纪的比较虚荣,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有那么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挣这样的零钱来供我的,每次都尽量绕过父亲摆摊的桥头。
大学报到时,是父亲送我去的,秋里缝着他一角两角攒下的2000元学费。从家里到学校,要坐一晚上的火车,他怕钱被偷,穿了最破旧的工作服,虽然洗得异常的干净。这干净,在当年我的眼里,却寒酸得刺着眼。大学报到的日子,一车厢里的父母都那么年轻穿着光鲜……忘记了我是怎样对父亲发了脾气,记得父亲安顿好一切的那个早上,眼里含着泪说“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吧”。我的虚荣啊,一下子被羞愧扎得无处遁形。我挽着他的胳膊,走过男生宿舍前,听着这高年级师哥们的口哨声……
父亲有辆自行车,永久牌的,在我那个年纪它应当相当气派。自我见它那天起,车身就缠满了黑胶带,从没见过它铮亮的样子。在我开始思索人生这回事时,我发现自己并不欣赏父亲的这样的价值观——是啊,那车身的油膝被保留得很好,但当车圈、车把都不再光亮时,就算车身的油膝还完好无损时又能怎样?它从未曾有过闪亮。这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第一个人生哲学。但事实上,在姊妹中姐姐说我最像父亲,像他这样保守和总不能任性。像我这样,前夜抵深,接着的早晨他便过世,我都不会急转身回家送他最后一程,终没尽兴。
父亲是比我好的,他这一生虽是辛苦,但总是讲究的。直到卧床的最后几天里,衣服都还是干净整齐,吐了痰就叫我们赶紧把嘴擦干净。哥姐也都尽力照顾,把他照顾得干净体面,刮须、洗脚、剪指甲。直到临终那一刻,和母亲一样,更体面的是作人的本分:从不曾说任何人不好,从不曾算计任何人,从没有给谁添了麻烦,骨子里高贵的人。
人家都说,是安排好了的,送回了我才离开,这个体面的人啊。我是羡慕哥姐的,葬礼上他们可以痛快地哭上一场。成丝成缕,是我的感伤……颤栗着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