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逶迤消隐在地平线的尽头。远处夕日欲颓,残阳似血。
隔街有孩童嬉戏。一阵曲声遥遥飘来,声中盖不住苍老和悲凉,老汉抱着土琵琶不知坐在谁家门前,听着此起彼伏的市井声,披着满身的夕光,笑着唱起一曲柳琴戏。
琴声呕哑,夕阳彤红,苍凉的声腔回荡在空空落落的街道,粗犷的唱腔与这个温热的南方小城里格格不入。偶有路人路过侧目,对这个远方来的异乡人,投以怜悯。他们行色匆匆,满目风尘,没有心思倾听这乐声,随手扔下两块钱,复归于前行的路。
他看到一双鞋,煞是好看。他缩了缩自己沾满泥垢的老布鞋,抬眼看见一个背着吉他的少年。四眼相望,老汉闭上他早已浑浊不清的眼睛。琴声一颤,在音阶最高处似过量负载的蚂蚁,陡然落下。老汉恍然一笑,低头拨弄琴弦。
少年看着老汉,他看见一把琴,一把开了缝的,布满灰尘的琴。只是那琴弦还能发出声响,还能在这双乌黑粗糙的手中呜呜发声,曲调似曾相识,仿佛要将他的魂勾去,令他心颤。他望见这满面风尘的流浪汉混浊的双眼间,流露着无限的悲哀。
他忽然有些害怕了。几十年后自己的形象混杂着苍老的乐声,搭着即将落到群山之后的夕光,仿佛款款向自己走来。自己人生的道路终究也将如此?
少年转身欲走,急欲逃避被这满是褶皱的脸支配的恐惧。他忽然看见那远得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和无穷无尽的天空之间,那永恒燃烧的火红挂在流光溢彩的天幕中,将整条道路染的金黄。老汉脸上每一处褶皱这时候都被映照得清楚,亦如少年稚嫩的惊慌。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伴着路,在最远的地方交织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远方。“孩子...”他张了张嘴,却只有嗓子深处的沙哑回应。少年没有停顿,一脚一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他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他在少年稚嫩的身后,依稀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他看见拜师磕完三个响头后,父亲掩抑不住的微笑。他看见自己坐在村口的广场上,一开腔赢得满堂彩。他看见城里剧院的舞台上,坐在最中间的自己,舞台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令人眩目。乡里剧团解散时,唢呐手收拾行李站上火车,眼里飘散着的迷茫此刻又飘荡在他的眼底。他看见村里高楼起,乐声响,人来人往,却再找不到一个愿意学这土琵琶的人。执意南下时,妻子微不可闻的叹息,此时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今日里别公主,冲出三关——”琴声轻轻巧巧,却翻出无尽悲凉。老汉看着少年远去,声线渐高,弯弯曲曲地蔓延在空中。
声音影影绰绰,渐趋消散在风里。他踩着少年的脚步,踏上这条混混沌沌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年幼的自己。小孩子坐在家门前的树下,树下是弹着土琵琶的老人。空气里是干燥的泥土味,远处的太阳如今日一般,无休无止地在山头燃烧着,沿着苍穹中无形的道路一步一步地落下,落在屋后,落在老人的身上。他在清脆的梆子声里看见了自己迅速老去的脸,看见逐渐陈旧的琴,看见自己的黑发一点点染上白霜,看见自己坐在异乡的街头,咿咿呀呀地唱着故乡的曲调。琴弦一扫人已瘦,少年化老朽。
琴声愈烈,曲调愈快,他的手指飞快地翻舞着,吼着刻在记忆深处的唱词。路上行人匆匆忙忙,暮色四合,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那一把琴,和苍凉的声音。这世世代代相传的腔调,仿佛在燃尽最后一丝气力。曲声在风中四散,随风飘转,在如血的空中,一曲柳琴戏裹挟在滚滚红尘之中。他知道,他的路早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在等待那一个时节的到来罢了。但他却不知道这一把土琵琶,该何去何从。
“孩子,你我有缘,不如...”
太阳一点点沉入黑暗,明天,它还会沿着这亘古不变的道路升上来,日复一日,无穷无尽。明儿又该往南边走,找个暖和的地方了。他寻思着。“看中原江山好,美如画卷。花似锦柳如烟,无心观赏——”老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冬日的风吹动他背着的铺盖卷儿。没有人能一直唱下去,但总有人会唱着的。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他裂着嘴,继续走在前面未知的路途上。一张琴、一个人,消瘦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