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娘,已故近56年了。
又到清明节,娘娘的家人,还有我,还记挂着她。
想象娘娘当年的风采,简子写下一段她的故事,在清明节虔诚纪念。
我的娘娘,不是皇宫里的娘娘,而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的“大娘子”那样的娘娘。
娘娘是我父亲的童养媳,生于1943年旧历1月22日,家住本地高庙乡龙泉村龙凤台,大名刘碧先。
娘娘六岁那年,奶奶拜托媒人送聘礼,我的封姑爷领着不到七岁的父亲,用篾丝背篼把她背来养在家里,等她长大了给我父亲做媳妇儿。
娘娘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脸盘圆润可爱,性情温柔敦厚,深得奶奶和几个姑姑们的喜爱。
可惜天妒红颜。
20岁那年,给在建的郭扶中学送楼板的回家途中,娘娘中暑身亡。
綦江区郭扶中学那所六十年代所建的教学大楼,早已旧貌换新颜。
八十年代,简子在那里读书时,还是当年的木板楼呢。
踩着脚下的木楼板,我不由自主寻思:哪些楼板曾在我娘娘的肩上扛过呢?
上世纪1963年修建郭扶中学时候,楼板是从高青乡新设村一队(简子的老家)购买的。
那时候,一团(2丈宽2丈长)松树楼板,本钱为10元(上交公家),砍伐、改成楼板工价13元每团,运到郭扶中学运费18元每团。
一团松树楼板重约500斤,那时没有公路和汽车,全靠肩挑背驮。
一个成年男人一次运送100斤左右,最厉害的大汉能扛一百六七十斤,不过那是极少数,毕竟路途遥远。
女人力量有限,一般运送80斤左右,也有能扛一百多斤的女汉子。
那是1963年旧历6月11日,我们合作社的六位女青年、六位男劳力一起给郭扶中学运送楼板。
因为天气炎热,他们一行人天刚亮就吃了早饭出发,一路紧行慢赶,40多里路,运到郭扶中学才刚正午十二点。
娘娘她们六位女同胞先称秤交了楼板,在郭扶场口的黄糕铺吃了几块黄粑(包谷粑),喝了些汤水就先走了。
(父亲他们六位男同志等着跟郭扶中学施工收货方算账。)
娘娘她们沿着当沟老石板路(郭扶上高青的峡谷茶马古道),顶着烈日回高青老家。
在高庙“白果树”地段的山崖下,当沟的大枫香树旁,那时有一座石刻造像“观音庙”。
天上太阳明晃晃,地面高温暑气袭人。走着走着,娘娘汗流浃背,心慌意乱,头晕脑胀,直喊“受不了了”,央求同伴们坐一坐、再歇一歇。
同行的二孃、大伯娘、封幺娘、强会、文书,她们牵挂着家里,叫娘娘在后边慢慢来,说她们在前边荫凉处等她。
她们五个人一路摆起龙门阵,说说笑笑,说走就走了,压根儿就忘了后边走不动了的娘娘。
她们几个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许当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等爸爸他们在郭扶税务所开了票、回到校方算完帐、领了钱,又胡乱吃了几块黄粑,赶到“观音庙”差不多已是两小时后。
其实爸爸那天一直心神不宁,却不知原因何在。
等他在观音庙旁小水塘边,看到俯卧气绝、尸身早已冰冷的娘娘,宛如晴天霹雳!
刘碧先,那可是跟爸爸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媳妇儿!
没有天理啊,她就这样走了!
芳魂一缕随风散,
情断当沟入梦遥!
令人伤心难过的是,娘娘的身下和身旁,触手可及的小草、树叶、泥土都被她抓揉得稀烂。
娘娘浑身泥土,面目全非,简直不忍直视!
可见娘娘死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和难以想象的苦痛挣扎……
父亲伤心欲绝,泪奔不止!
父亲的同伴去附近人家找来弯刀,砍竹子,做担架,把娘娘抬回老家。
父亲去通知娘娘的娘家亲人过来,把她埋葬在离我家200米那棵形如巨伞的水红树旁。
那棵水红树,被尊为本队“树神”。它是我大伯的干保爷,大伯小名儿“水红”,就缘于拜了这棵水红树为保护神。
这棵巨大的水红树,树干有三四人合抱粗,树冠直径估计将近20米。它是我家的风水树,很远很远就能见到它,队里有人说它是“巨型花菜”。
娘娘中暑去世那天同行的几个女伴,都是我们一个合作社的亲戚。
在娘娘的葬礼上,她们呼天抢地哀哀哭泣,后悔没在娘娘说不舒服时等等她、救救她。
父亲很绝望,怄气那几个女伴当时的冷漠。
只要一想起娘娘当时的惨状,父亲就虎目含泪,痛不自已,耿耿于怀至今。
可是,谁又能预料,会发生那样的悲剧呢?
哭之晚矣!
悔之晚矣!
娘娘之死,对老爸的打击很大,他为此消沉了三四年,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妈。
妈妈聪明灵秀,是远近闻名的家务能手。外婆得病后又去世得早,妈妈十二三岁就当家管账。
父亲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抱得美人归。
因为我妈嫌弃他有过童养媳,说他是二婚,怕他克妻;又嫌弃排行老八的父亲除了会做账打算盘(父亲外号“九指简算盘”,缺了左手无名指,他初小同学兼表哥给他掰断的),根本不会策划农事和安排家务。
幸好父亲年轻时候长得帅气又有才,不然我妈愣没看上他。
高庙龙泉村龙凤台,娘娘的刘姓娘家人,一直跟我们家来往着。
(刘氏是大家族,分支很多,人口众多。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的刘家外祖、舅舅、姨妈、表兄弟姐妹。)
娘娘的母亲梁龙福,一直非常喜欢我父亲这位小女婿,他六七岁就成了老人家的半个儿子嘛。
父亲说,他七岁就开始回老丈屋及那边所有亲戚家拜新年了。
梁龙福外婆的娘家是高青新田坝下的学堂堡的梁氏人家,我们两家至今也在往来。
爱屋及乌,梁氏外婆也把我妈当成她幺女儿一般疼爱。
娘娘的哥嫂刘树云徐安伦(高青小红岩徐家人)夫妇都是实诚人,也把我妈妈当成他们的亲妹子一般。
刘家舅舅现已年过八旬,舅娘年轻两岁,最近身体大不如前了。
记得小时候,二舅家的四个丫头每到寒暑假都来我们家。她们叫我妈妈“幺爷”,叫我爸爸“姑爷”,她们一来就要耍好多天,叽叽喳喳很快乐。我们姐弟仨也常去龙泉坝舅舅家玩儿。
舅舅的大女儿嫁在我们九龙峡老鹰坵王家,还是我妈做的媒呢,如今那位表姐的孙子都上学了。
据说,母亲生了我,父亲煮了红蛋、捉了母鸡,去龙泉坝给前丈母娘报喜。外婆收拾了她给我精心准备的小衣衫、绣花小鞋小帽儿,还借来布票给我扯了一丈六尺的蓝布背带(一分为二撕成两条,另外一条留给她亲孙女)。
梁氏外婆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外孙女儿,背带肯定要用‘梗布’(方言:整布),拼接的背带不像样子!”
那时候的娃儿背带,多半都是扯八尺布来撕成两条接成一丈六尺的长背带。
梁龙福外婆说了,她女儿(我的娘娘)托梦给她,要我妈妈的女儿(就是我)抱给她做女儿。
娘娘来简家十年后,才跟父亲圆房,却没生儿育女,这是娘娘的遗憾,也是外婆的心头之痛。
于是,我满月那天,我妈就把我抱去娘娘坟前,握住我的手脚,帮我三跪九叩行了大礼。从此,小简子就算是娘娘的女儿了。
逢年过节,爸爸妈妈必定带着我去龙泉坝拜见外公外婆、舅舅舅妈。
这样,我爸有两处丈人家,我妈有两个娘家。我爸不忘娘娘的亲人,我妈也欣然接受。
此后的春节或清明节,我必定要去给娘娘上坟磕头。
大年初一,我早早起床,认真梳洗后,先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接着就给娘娘上坟挂青烧纸放鞭炮,然后才回家吃汤圆(早餐)。
那座水红树下小小的土坟,因为我的拜祭、坟头飘扬着的彩青而有了一抹亮色,才显得不那么凄凉冷清。
她的娘家人,多年前还来祭拜,可这些年都不来了。主要是她的长辈和同辈们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她的小辈们跟她又没感情,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过她的存在。
我没见过娘娘,她也没有留下照片。但人人都说她的三侄女(跟我同龄)像极了她。所以,我能想象得出她当年温婉柔美的样子。
我的娘娘,是为了修建郭扶中学运送楼板而中暑死去的。
然而,郭扶中学的丰碑上,不会有她的名字;我们生产队的“劳动模范”、“生产能手”也没有记下她的芳名。
可是,她的家人记得她。
我的爸爸怀念她。
上世纪1963年旧历6月11日跟她同行的伙伴们不会忘记她。
而我,她的“女儿”简子,也会记着她。
岁月如梭,五十多年似乎一晃而过。“悠悠生死别经年,芳魂可曾来入梦?”我问父亲。
父亲凝视着那株巨大的水红树,吧嗒吧嗒着旱烟袋,不置可否。
清明时节,小雨纷纷,山野间薄雾缭绕。
晨光中,我仿佛看见我的娘娘长发飞扬,白衣飘飘,那么鲜活,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