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猫腰收小板凳回屋,洗脸,站在镜子前,梳子迟钝地划拉过枯草般的头发,刚过六十的人,却显得比同龄苍老许多,镜子中那个人,死鱼般的眼神,油皮纸般的肤色,颧骨高突,眼窝深陷,灰蒙的眼睛似是无底的黑洞,皱纹肆无忌惮,如枯树根般盘根错节交缠在一起,大小斑点,密密麻麻,云淡风轻地诉说着衰老与倦怠,举起梳子的手,手背青筋暴露,手掌爬满老茧,手指骨节粗大。这幅样貌这双手在这个翻天覆地变化着的社会里怎么生存?只能捡垃圾了。她心里叹口气,怔怔地放下梳子,把头发小心地别向耳后,又从柜子底部抽出两个黑色大塑料袋,叠好装进手提袋里,粗布蘸水使劲擦干净鞋面的污垢,这才出了门。
“今天轮你当班啦?”她殷勤地对小区进出车的管控保安李月娥笑。心知肚明坐在那个小玻璃厅里操控电脑指挥车进车出的女人非常难缠。
女人鼻腔里不情愿地喷出一声嗯,似一记沉闷的棍子,打在她身上,她心里不由地忐忑,预感今天可能被挡在门外。她抬眼望向女人,正好撞见她眼梢吊起的不屑与厌弃。
“老太太,这是高档小区,上面明令禁止闲人、猫狗、出租车入内,不是我说你,三天两头跑来捡垃圾,放你进去,要是谁家丢了东西赖你身上你冤不冤?”女人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底,徒劳地遮盖着脸蛋额头出痘遗留下的大片坑洼,两片嘴唇抹成血红色,更增添几分样貌的戾气与俗态,纹过的眉,眉形粗壮纹法劣质,似两条黑虫趴在面皮之上,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尖利,言语刻薄。
她讪讪地笑着,左手不自觉地搓搓衣襟。“好姑娘,生活难啊,无儿无女又下岗多年,不从垃圾桶翻捡,是没活路的,羡慕你啊,年轻漂亮又能干,靠自己本事赚钱。”
女人的皮肉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意,带着几分得意。
借着女人高兴的劲,她又说了许多恭维话,终于顺利地在女人碎碎叨叨的奚落声里进了小区。
老了就是好,耳背了,多难听的话语,隔阵风就吹散了。她庆幸自己身子骨还算健朗,能自食其力,和那些吃喝拉撒瘫在床上被儿女们拨拉嫌弃的老人相比,还算得了命运之神的星点垂怜。近两年来她常常想,有儿女又能怎样,前世安排来讨债的孩子,是天生的白眼狼,恶狠狠地把父母的心掏空后扬长而去,几个能在跟前真心孝顺?太多孩子长大后习惯对父母吆五喝六,苦心生养一场,老了未必有她这样自在的下场,若讲孩子对父母的缘分,也就短短几年,四五岁的模样,满心是父母的好,满世界是父母的身影,男孩女孩都像雨后初绽的小花骨朵,心思单纯,惹人怜爱,清脆透亮。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刻意选择忘记还是真的老来糊涂,丫丫十五岁后的样子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记忆死死定格在幼时的模样,整日跳着笑着,晚上一定要黏着她讲几个故事才肯睡,半夜做梦总会响起一阵嘎嘎嘎的笑,活像只快活的小鸭子,有时遇到不高兴的事眼泪说掉就掉,吧嗒吧嗒,就像下雨天剔透晶亮的雨柱子,拿点小零嘴哄哄,小姑娘转脸就露出一幅甜甜讨人爱的笑,真是小孩脸,六月天,好哄,易满足,看蚂蚁玩泥巴摘果子,一天到晚有数不清的乐趣与活力,有时她在那些龌龊的男人跟前受了气,回家看到那张春花般的小脸,荒漠般地不痛快烟消云散,仿佛心底生长出一大片郁郁葱葱茂盛的绿植,给她洗澡讲故事的时间真的是一段糖里加蜜汁蜜里调糖丝的时光,如丝绸般光滑柔亮,又如月桂般芬芳沁脾,阴暗的屋子就像是四处洒了金粉般闪亮,角角落落散发着夏末时节阳光花雨的味道。小丫头也不总听话,倔强时如一头小毛驴,打她骂她永远都扬着小脑袋不肯认错,不肯委屈半点自己向妈妈说句求饶的话,嘴唇紧紧咬着,眼神恨恨看着,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拼命挤兑着不让落下来,好像她是那个永远站在生活塔尖上的小公主,受不得半点人生的委屈和不公。现在想想都是她给惯的,惯出那幅执拗倔强的性格,最终让她的丫丫走上了不归路。
五岁起丫丫开始牙根紧紧地和她顶嘴,因为自己在缺爱粗暴的环境里长大,她也不懂什么叫爱的教育。她心情好时总使着一股蛮劲爱丫丫,凡事有求必应,看上的玩具吃食只要兜里有钱紧着孩子花。心情不好时总是有意无意间把孩子当出气筒,胡话混话各种粗言糙语都对着孩子骂。有次她狠狠地踢了丫丫一脚,丫丫没动,她怒火中烧,连着又踹了几脚,最后小姑娘抱着她的大腿根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妈妈。这段记忆就像电影片段,每日在她脑子里滑过一遍,随着年月流逝愈发清晰与真实,唉,为什么要无由头地踢她的丫丫,为什么要说不要你了快去找你那该死的爸那些混账话,时光能倒流该多好,现在的她肯定不会像年轻时那般鲁莽,她也不会再过那般投机取巧又苟且难堪的人生,她会坦然接受命运让她下岗的捶打,踏踏实实找一份工作,饭店服务员、搓澡工、小摊贩,哪样工作她都愿意去做,靠自食其力的本事把她的丫丫养大,给孩子做个榜样,让她看看她的妈妈没钱却是个有骨气的存在。她也不会粗鲁地打骂丫丫,她会在她哭泣时把她抱到怀里,把最温柔的声音与耐心都给她,轻轻抚摸孩子的后背,任她的委屈随着眼泪慢慢流淌,让情绪自由流动,就像小溪般潺潺流淌,流动出清澈与源源不绝,她是给它扩出路的,而不是用污泥堵住去路或堆出堤坝,让那小溪成为一块污浊的河滩和一汪死水。她要在姑娘幼小的心里重新播种一遍,播种自尊、自爱、勤劳、克制的种子,那些种子初时是不起眼,但最终会长成一片蓬蓬勃勃的大树护佑她一生,她要把那些虚荣、物质、任性、娇纵的种子全部挖出来,那些长大看上去美丽妖冶的花,都是罂粟花啊,是年轻时糊涂的自己,最终葬送了孩子花一般的生命。六十岁的她小碎步不停地向前走,脑子也一刻没有停歇。直到走到三个蓝色大垃圾桶前。
垃圾桶旁放着个大纸箱子,她习惯性地先去翻捡,当打开纸箱子的瞬间,她的震惊无以复加,纸箱子里躺着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