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很沉痛的话: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南宋灭亡的最后一战,就是崖山之战。这一战,南宋水军全军覆没,丞相陆秀夫背起小皇帝,跳了海。
元朝建立,这是一个异族政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因此,南宋覆亡,在很多人心目中,不仅仅是汉人的国家亡国,而且中华文化就此亡种。
所以才有:“崖山之后,再无中国”这么一说。
站在胜利者的一方,能指挥这一战,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与不世的功勋。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这一战的指挥者,应该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蒙古人将领。
然而,并不是。
这一战,指挥蒙古军队的将领叫张弘范。他还在海边勒石:张弘范灭宋于此。
咦,不对呀?怎么是一个汉人名字?身为汉人,灭了故国,还刻字留印,这等寡廉鲜耻的卑劣行径,真不知该用何等词汇来贬斥他。
各位看官,看到这里,想必心情大抵如我所述。
我们先放下这个问题,来看首词。
木兰花慢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
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
落日旌旗万里,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
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
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此词描写了将军出征的壮志豪情,也抒发了建功立业之后回报朝廷的喜悦。算不上脍炙人口,但其中的胸襟格局,真和岳武穆那首《满江红》有得一拼。
不用说,作者修养是很高的,家学渊源说出来更叫人羡慕得紧。他的授业恩师叫王鹗,乃是状元出身。另外一位老师名叫郝经,也是当时的一位大儒。
至于他自己的家庭,也是威名赫赫。他的父亲是一代名将--张柔。
既然说了作者姓张,那就不卖关子了,他的名字就叫张弘范。
对,就是那个崖山一战,让宋军浮尸十万,从此亡国的张弘范,民族:汉。
可能有的人痛心疾首了,那张弘范身为汉人要认贼作父,甘为元朝走狗倒也罢了。可王鹗、郝经,你们身为一代大儒,饱读圣贤之书,居然还去教这个衣冠禽兽,你们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孔圣先师?
慢着,如果你这样理解,可真的冤枉了王鹗、郝经他们了。因为在他们(包括张弘范在内)心中,他们所在的北方朝廷,才是道统所在,他们的所为,是完全符合圣人之道的。
为什么这么说,先来看看我以前写的一个小段子:
历史上第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受害者
1986年,在陕西安康发现了一件西周中期的青铜器,有铭文九行,共九十三字。器物珍贵,上面的金文同样珍贵,对西周史事、制度的研究关系甚大。
牛爸没能力考证出个所以然来,吸引我的是其中的一个小细节。
铭文中有这么一句:“会南夷卢、虎会杞夷、舟夷”。里面提到的杞、舟,都是当时的诸侯国。前者为姒姓国,为夏后裔,初封在今天河南杞县。后者是姜姓国,国都在今山东安丘东北。
照这两个国家的来源,他们都是周朝分封的诸侯,应该是属于中原先进体系的,怎么还被称为夷?
原因很简单,他们采用了东夷的习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有晋司马女侯叔的议论:“杞,夏余也,而即东夷。”杜解:“行夷礼。”
想来应该是东夷有先进之处,不然杞国他们也不可能置夷夏之防于不顾,而采用夷礼的。既然发生了,肯定有其合理之处。
我觉得好玩的是以下的记叙。诸侯们看着杞国、舟国夷化了,估计是面子上挂不住了,可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看历史记载,杞国以后还是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诸侯们于是放出了大招,你既然夷化了,那我就把你降格,这样在心理上,我们中原诸侯就高你一等了。据《左传》记载,杞国的国君杞文公,就被诸侯们称为“杞子”,传云:“书曰‘子‘,贱之也。”杜解:“贱其用夷礼。”
这样看来,杞文公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受害者。
这个故事的背后,牵涉到的是儒家的一大原则:夷夏之防。用赵秉文先生的话说:《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思是,你就算是华夏诸侯,只要你搞满意的那一套,我就只能把你当蛮夷看待。反过来,就算你是蛮夷,只要你认同我们华夏文化,搞圣人说的那一套,我们就认你是中国人。
金朝和南宋对峙的百年里,已经全盘汉化,接受了儒家文化,而且按照当时的国际关系,金朝和南宋并不是对等的两个政权,南宋是要向金朝称臣的。在金朝人的眼里,他们才更有资格称正统,这些人当然也包括了生活在北方的汉人。
待到蒙古灭金建立元朝,也无非是王朝历史更替的一幕重新上演一遍而已。所以在王鹗、郝经等人的眼里,元朝无疑就是“行中国之道“的正统政权。
郝经曾经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
因此他教出的学生灭了宋朝也不奇怪了,别担心他有心理压力,因为在他看来元灭宋最多只能算是天命轮回,改朝换代而已。
时间再往后,元朝不满百年而亡,但在它覆亡的时候,还有很多汉人士大夫愿意为之守节。比如,那个十分著名,号称“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年”的刘基刘伯温,一直是忠于元朝,积极为朝廷谋划扑灭农民军的。可惜吏治腐败,朝纲败坏,自身反被人一直构陷,万般无奈之下才投了朱元璋,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箪食以迎王师。
到了明朝建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颁布诏书开科取士,虽然对元朝还是要痛加贬斥一番,但也不得不承认“前元待士甚优”。
显然,这个“待”,是建立在双方都认同的儒家规范之上的。
所以,再回头来看看张弘范所为。在他看来,在他老师们看来,是完全符合儒家规范的。
但是,对这个规范的理解,不同时代、不同群体各并不统一,甚至可能南辕北辙。
我这篇小文,你看看就好,不必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