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聋子”那是高宝林的绰号,在工地好多木匠背后都那么叫他。其实除了“高聋子”这个绰号,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龙王爷”,只是这个称谓已经很多年也没有人再提起了,恐怕早就被人给忘没了。
高聋子是个木匠,是一个盖了三十多年楼房的外建木匠,和我是同行。说起来到如今我认识他至少也有十来年了。认识他的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健壮,精神很是充沛,看上去也不老。如果不发生后面那些事的话,如今也应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也不用在工地四处奔波了。
高宝林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绰号,和他的耳朵聋自然有关系,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起了这样的一个绰号。高宝林的耳朵是小时候在池塘里游泳,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受了惊吓,灌进了水。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光顾着抢救他这个人了,根本没人在意其他的,命倒是被救回来了,只是耳朵的听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其实高宝林的耳朵,远没有达到“聋子”的地步,只是相比正常人差了那么一点,和他说话只要稍稍提高一点音量他就完全可以听得明明白白。当然这也要取决于和他说话的这个人是谁,要是他看不顺眼手艺不地道的人,即使你在他面前喊破喉咙也是枉然,即使听见了他也当做没听懂的样子。可是如果是对他脾气的人和他说话,哪怕比这个音量小很多,他也一样会有回应。这样的性格大有魏晋名士阮籍的青白眼之分。
不过他可没有阮籍那么幸运了,阮籍是大名士,又生在魏晋那个社会风气格外开化的年代。被他蔑视看不顺眼的,倒也不是山野村夫,不是当朝权贵,就是名门望族。高宝林所面对的都是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出苦力挣钱的最底层的农民工,可不懂得那些弯弯绕。和你说一句话,你没有反应,第二句自然就加大了音量,第三句还是懵懂的样子,不叫你聋子才怪呢。反正最后不管怎么样,“聋子”这个绰号是安在了他的头上,想甩都甩掉。他姓高,在工地干的年头又多,一个人这么叫开了,大家口口相传背后也都那么说,“高聋子”这个名字在工地可谓是人尽皆知了,提起高宝林反而大家都不知道是谁了。
其实让高聋子真正在工地扬名的倒不是他的耳朵,而是他的手艺。高聋子是正经科班出身的木匠,按照如今的行话来说,出身地道。早些年当地有一家木匠培训班,方圆几十里仅此一家,有一个过去的老木匠在那里开课授徒,有那么几十人,后来这些人都成了我们当地木匠这个行业里名声在外的好手艺人。也有一些人早就飞黄腾达了,也不再做木匠,和开发商勾结在了一起。
在我们当地这个行当里一直流传着木匠四大高手的传说,提起来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高聋子就是四大高手其中之一,当然了如今年代不一样了,也不是论资排辈的时候了。再说盖楼的木匠其实相对而言也没有那么多的技术含量在里面,往往干了三年的毛头小伙子,比干了三十年的老木匠干的更快更好更地道。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这些指的只是最基础的,最常见的那些木匠活。如果真要弄个没干过的花样,像什么特殊的造型,这些年轻的小伙子还真就不行。
高聋子那可不是一般的木匠,是我们当地屈指可数的木匠高手。套用一句比较文艺点的话,那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携经天纬地之才,赋震古烁今之气。当然今天这样的话只用来形容我们这个行业,和治国安邦无关。高聋子和那些大多数盖楼的木匠可不一样,可不仅仅是只会盖楼,回家连个板凳都打不出来的木匠。高聋子不仅会盖楼,家具,马车,水桶,等等无一不会,又无一不精。据说木工最难的是做水桶,用一个个小木条拼接在一起,组成圆形,不用一根钉子,不用任何东西捆扎,当然也不用一丁点现代的胶水,做出来的水桶用了几年都滴水不漏。如今会这些手艺当然也不值得炫耀,恐怕都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可是在当年不一样,会这一手,足矣让那些心高气傲的同行由衷的佩服。
说起高聋子的传奇,我还是六七年前听说的。那是在吉林的汪清,一处很大的工地,高聋子也在那里干活,当时要在一栋尚未完工的大楼里,在一层和二层之间的空场,要重新加一部旋转楼梯,那可不是一般的旋转楼梯,比一般常见的旋转楼梯要难得多。要临时加筑的旋转楼梯,下面是个小圆,上面是个大圆,中间还有一根圆形的混凝土浇筑的大柱子。楼梯一进来围着中心大圆柱子旋转着往上走,台阶走到尽头也就登上了二楼的地面。由于是临时加筑的楼梯,施工根本都没有图纸,各种具体的数据,都要在实践中得来,可以想象难度系数有多大。据说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也有同样的一个旋转楼梯,许多人都没做出来,最后做出来的那个木匠,被市里的承建单位要去了,摇身一变成了政府的公务员,从此后捧上了铁饭碗。
开始这事根本没人想起来高聋子,以为随便找一个成手木匠都可以完成的。作为一名外建木匠的标准,那就是能够用合板自己独立支出一挂楼梯。这个以前在木匠行业差不多都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了,这个也是许多木匠包工头测验新人的办法,以前工地要是来了新的木匠,只要工地还有没完成的楼梯,包工头一般都会安排那个新人领着一个力工去单独支一挂楼梯。如果真的支不出来,哪怕你别的方面样样都行,那对不起即使你说破大天,包工头也不可能给你木匠大工的工钱。
可是没想到接连去了好几波木匠,支了拆,拆了支,好多天也没弄出来。后来这事都让项目经理知道了,亲自过问。负责人一时感到压力山大,整个工地七八十木匠,谁也弄不出来,这让他的脸往哪搁啊。后来不知是谁想到了高聋子,要找他来试试。本来负责人都快死心了,也实在是没人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高聋子来了,领着两个人,拿着把米尺在这里量量,到那里看看,手里拿张纸一会往上面记几个数字,一会又草草的画了张图。跟他来的那两个人也是木匠,也都参与过这个旋转楼梯的项目,只是谁也没做出来。当时看高聋子这样是一头雾水,也不明白他在算计着什么,只是没想到按照他的吩咐一步步的不到两天就完成了。
工地负责人终于可以和项目经理有个交待了。项目经理因为这个旋转楼梯的完工,特意又到现场来了一次,还和高聋子亲切的握了握手,最后又额外奖励了200块钱,这事对于高聋子来说那是莫大的殊荣。虽然他不可能像上一个做出旋转楼梯的那个木匠一样,被承建单位招走,可是这下高聋子算是在这个工地彻底出名了,在这里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那些熟识的木匠背后也不再称呼他“高聋子”了,而是改为了“龙王爷”这个听上去还有几分恭敬的名字。
高聋子做了三十多年的木匠,带出来的徒弟,光村里就有二十多人。算上外面那些挂名和不挂名的,那数量可就真的很可观了。只是高聋子从来不拿这个去炫耀什么,别人一提起,他就淡淡的一笑,什么也不说就走开了。高聋子在那个村庄住了很多年,半个村子的男劳力都是他带出来的。对他当然很尊敬,高聋子也很知足。如果不是后来老婆生病,发生了后面一系列的事,他如今该在那个村庄里养老享福也说不定。
高聋子的老婆身体一直就不好,总是病怏怏的,常年打针吃药,地里的活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没有谁家儿子娶媳妇,还用农村的木匠上门打家具。过去生产队的大马车也被那些烧油的农用车取代了,盖房子的窗户门也早就换了塑钢的,哪怕你手艺再高,打得再结实好看,也没人用了。只是偶尔有哪个身体健硕的老人突然去世,家里没为老人备下寿材,才会有人去请他。只是这样的事也不多,毕竟农村会打棺材的老木匠也不多了,人死了什么时候埋葬那是有时辰的,农村人都信这个,这是谁也不能耽搁的。谁都会算这个帐,这样打棺材费时费力还不省钱,倒不如直接去市里的棺材铺买一个了。农村的木匠活是越来越少,所以高聋子也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去了工地,哪里盖楼就去哪里。
高聋子常年不怎么在家,老婆又总是病着,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不拖累别人就不错了,对于儿子自然就疏于管教。儿子也不给他争气,在学校成绩是一塌糊涂,还老是给他惹祸,时不时老师就找到家里来了。高聋子说了也不管用,他又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在家教育儿子,谁来养家糊口呢。说了几次儿子也不听,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又过了一些年,老婆病重就死了,剩下他和儿子两个人。那时儿子已经十六七岁早就不上学了,高聋子去工地干活,他儿子就在家闲逛,后来慢慢的就和那些附近的不良少年混在了一起。在21那年因为和人抢劫,锒铛入狱,被判了好几年。
这下高聋子彻底的崩溃了,家里空荡荡的大房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清锅冷灶的,夜里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满腹的心事也不知道和谁去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喜欢上喝酒的,一个人心里苦闷,却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就喝酒吧,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喝酒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醉过之后还不是要面对这一切。
以前高聋子没事也愿意打个小牌,和人去玩几把扎金花之类的,这下老婆也没了,儿子又进了监狱,高聋子心里堵得慌,回家就想起死去的老婆,心里实在难过,空荡荡的家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从此后高聋子也不怎么回家了,只要有空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和人打牌。开始玩的时候,都是小打小闹,一天也没有多少输赢,最多也就输进去两天的工钱。可是高聋子整天喝酒喝得迷迷瞪瞪的,即使有一手好牌在手里,也被他打得稀烂。这样天天下去,就越输越多了。可是越是输得多,高聋子越是想翻本,就这样不断的循环下去了,后来他就不玩扎金花了,又迷恋上了牌九。如果说以前的扎金花还是小打小闹的话,那牌九可是真正的赌博了。四张牌一翻立马见输赢,简单明了,若是赢了,压多少庄家赔多少,要是输了,这些就都被庄家收走了。高聋子的命运就是从这个时候彻底改变的,高聋子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搭上了房子和地。当他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那座空荡荡的房子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是这个村庄土生土长的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而今除了留在这里的那些回忆,和自己在路上渐渐远去的脚印,他什么也带不走,也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事隔三四年之后,我再次在工地遇见他的时候,咋一看都没认出来他。只过了短短的三四年的时间,一个人怎么可以苍老成这样,头发白了那么多,眼角的皱纹也更加深邃了。远远的看见我主动过来和我打招呼,我走近他和他说话,他侧着耳朵用心听着,却没有回答,我以前就知道他的耳朵根本没有那么聋,也同样知道他对我是没有青白眼之分的。按说用以前的音量和他说话,他是能够听到的。可是这次他听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和我说:“三儿,你大点声说话吧,我耳朵聋了,听不清。”
我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就是一酸,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怎么过了几年忽然就老了,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当时我不知道原委,高聋子背后的故事,都是我听他们同村的木匠说的,想来也是真的。
从那次在工地偶遇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如今想起他的故事离那次见面一晃又过了好几年,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还能干得动工地的木匠活,也不知道没了房子和土地的他住在哪里,对我来说他的一切又都成了未知的,相识一场那我就记下那些我已经知道的吧。但愿他一切都好,一切顺利,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