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实话，我这个年纪，算不得多老，身体也很好，生活也无多少烦忧，所以从来也没想过关于“老”的问题。
仿佛余生还很长，还有大把的时间等着自己去挥霍。
而今天会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为有次家庭聚会，我弟弟说，他未来十年的计划，就是存够一笔钱，把我家的三间三层的楼房重新设计装修一下，每一层都要有洗澡间、卫生间、书房……等等。
当然暂时没这么多的钱，所以这个计划准备用十年来完成。
他说，到那时，我们的孩子也大了，都出去工作了，就剩我们这八个老头老太太了，大家就都住一起，互相有个照顾。
我们听他这么说，心里是非常感动的。除了父母，还有人殚精竭虑的帮你安排好余生的日子，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想起来就会觉得温暖、心安。
那天，我们就着话题，热烈的讨论了一下将来住一起安享晚年的方式，顺便也畅想了一下晚年的美好，觉得有一天真的老去，也没什么可怕。
因为我们人多呀，可以一起打牌呀，逛街呀，买菜呀，做饭呀，出去旅游呀。
想想都很美，真恨不得一夜就白头，逃离掉这肩挑手提重任在身的疲惫中年。
然而，对大多人来说，晚年是让人惧怕的，这样的惧怕来自很多方面，子女的态度，金钱的多少，社会的认知……等等。当这些都不确定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挣钱、存钱，以备不时之需。
※※※※
我相信，随着父母年纪的越来越大，许多赤诚忠厚的人，大概都在心底发过誓，会尽自己的所能孝顺父母，不让他们忧愁，不让他们操劳，让他们晚年幸福，老有所依。
然而，当有一天，他们真的老了，你才会发现，有时候父母的老和你想要表达的孝，完全调不到一个频率上。
我曾经在超市门口遇到过一个老奶奶，和她有过几次谈话，这让我不得不相信，无论有多么孝顺的儿女，人到了晚年，都是孤独的。
那天我去买东西，顺便等女儿放学，看时间还早，索性就在学校旁边的超市门口坐下来闲看。
旁边早坐了一个老奶奶，她一看见我坐她旁边，立刻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没牙的笑，像朵干枯的菊花，只有样子并无活力。
出于礼貌，我也给了她一个微笑，她忽然就开心起来，向我这边靠过来，问道：
“姑娘，你是哪里的？”
“我家就住这后面。”
“姑娘，我女儿也像你这样子，好看呢。”
“哦，哦。”
“姑娘，我家也住这，以后有空去坐坐好吧？”
……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持续了好久。老奶奶看着兴致颇高，大着声音和我说话，重重复复告诉我许多她家的事。
她八十多啦，她口中好看的女儿也六十多啦，她女儿去儿子家帮忙带孙子，所以老奶奶一个人在家。
女儿孙子是孝顺，但谁都没空留在家里陪她，女儿带孙子顶顶紧要，孙子工作半点马虎不得，谁都没多余的时间陪她。
老奶奶说：“不怪他们哦，只怪我是个老不死哦，不能为了我，让他们不工作不赚钱哦。”
一会儿，孩子放学，我站起来向老奶奶告别，她很期待的问我，明天还来不来。
我不忍心让她失望，想着第二天没什么事，就答应她会来，她这才又高兴的笑起来，蹒跚着走了。
※※※※
第二天我去，果然老奶奶早就在那里等了，大约她去得早，歪在椅子上打旽，有浑浊的口水线一样的从嘴角流下来，滴在衣襟上，昏然不觉。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忽然就想到“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这句话，无端的就心生凉意，一眼望见的老年景象是年轻时的我们无法全部懂得的。
谁的年轻时光不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呢！
再不济，至少也是清清爽爽，心情舒畅吧！
而这个老奶奶，因为年老，因为寂寞，因为想要和人多说几句话，竟愿意冒着料峭春寒，坐在路边等一个陌生的还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她要的只不过是和人多说几句话的温暖，多简单的事，但就是得不到。
后来老奶奶醒了，见到我很高兴，说给我带了好吃的。原来是她的女儿买给她的面包，但牙不好啦，不能吃啦。又说，老人家就是这样，没得用哦，过一天算一天哦。
我抬头望她沟壑丛生的脸，还有如枯枝样静脉曲张的手，上面已看不到一点年轻时的影子，如此的容形枯槁、荒凉孤凄。
她的世界里，已没有了白天黑夜的分别，也没有了希望和热切了的情怀，岁月于她只剩等死。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去接孩子，以后就再也没看到过她。
※※※※
每一个人都对岁月束手无策。
每一个人都对老去无能为力。
中国农耕社会时期就传承下来的“积谷防饥，养儿防老”的方式，正渐渐的被现代生活所抛弃。
许多的老人只能自愿戓不自愿的，选择去养老院度过余生。
我有一个舅舅曾在养老院住过几年，我常去看他。养老院是老人聚集的地方，连空气中都透着腐杇的气息。
这是一家政府行为的养老院，不存虐待、对老人不好的情况，但还是有许多老人动不动就老泪纵横，一阵儿诉哭，一阵儿又笑起来，让人崩溃。
那天吃的是肉菜饭，肉多，也香，忽然有个老奶奶就哭起来，说饭硬咧，要喝粥。
服务员就给她盛一碗粥，她又哭起来，说粥太厚，喝不下去。
其它的老人们熟视无睹，神情木然，各吃各的，有的老人吃得饭撒了一台子，有的老人哆嗦半天才把一勺饭放到嘴里，还掉下来很多，有个老人掉了一块肉地上，摸了半天，拿起来放嘴里吃掉了……
之前的那个老奶奶又哭起来，说，别人都吃饭，就给她一个人喝粥，嚷着要去告诉院长。
才不过几分钟，她就忘了自己前面说过的话了。
服务员大概见得多，并不生气，但也并不好脸色，由着她一个人自说自话的。
※※※※
饭后去他们宿舍，宿舍是三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后面隔出了一间是卫生间，每个人的床头上都放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老人们见有人来，都围进来，我想着和他们打个招呼，但发现没什么用。他们好像是看着你，但说的话却是遥远的从前事，答非所问得不知所云。
一群人在一起，好像聊得热闹，其实都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都是扯着嗓子在说，生怕别人听不到是的。
一个老奶奶晕晕倒倒，扶着墙挪进来，我认识她，以为是来玩的，谁知她进门就褪裤子，半露着屁股往卫生间去。
到了卫生间就一屁股坐到马桶上，门也不关，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出来，也没人觉得不好意思，甚至都没人注意到她是个女的，还裸露着大半个屁股。
他们已老得没有性别的区分了，老得没有一点点欲望了，更没有年轻时看重的羞耻心了。
因为年老，老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个老奶奶年轻时也是很漂亮又能干的人，只可惜丈夫死了不久后，儿子又出车祸，儿媳妇一个照顾不过来，就送她来的养老院。
我记得她年轻时柔韧苖条的身姿，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可是现在她，脸上布满皱纹，胸脯都耷拉到腰上了，没有多少血色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奄奄一息。
她的人生差不多已经停滞，精神也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
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老去。
老得不懂人事，老得自己都讨厌自己。
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这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自然之事。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六道轮回，众生皆苦。
有一天，我们也这样老去，是依靠自己孤单奋斗？还是依靠孩子温情陪伴？又或者花钱依靠保姆照顾？更或是住进大势所趋的养老院？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也并不远的问题呀！
有几次，我和二妞傍晚散步，路过那个养老院。天还没怎么黑，里面已是昏暗一遍，大门紧锁，沉寂得好像没有人住。
暮色中，心中有深深的悲悯袭上来，真不愿我的晚年也是这样。
二妞说：“放心，我长大了会养你的，我会给你住一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的。”
放心啦！她拍拍我的手。
说得真好，于是我相信了。
但我明白，说到底，养老真的还是要靠自己，靠自己能有一个硬朗健康的身体，靠自己能有一颗丰盈又不厌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