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这话不能这么说,我今年刚好二十二!”外公伸出两只指头,另一只手剔着牙,靠在椅背上笑道。
“是是,您老心态好,八十二也像二十二!”母亲这辈的中年人望着窝进椅子里的小老头心里浸着酸涩汁水应和着。
“嘿!”外公把大腿一拍,双手一摊,要立刻撂挑子不干了般,虎着脸佯装生气,“我今年就是二十二啊!”说罢他又兀自笑开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好似他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二,是我们大家误算了那六十年光阴。
阿姨成天皱着眉头,眉间的痕迹好似被生活的洪涛冲刷过无数次,她倒显得比二十二岁的外公还要老上六十岁。
由于先生早逝,她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女二人。命运对她的不公她从不遮掩,每次她总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远远地我便听到她嘴里长叹的一口气,刚进门便“哎哟”起来,她哎哟生活的累,哎哟孩子的不争气,呷口水再哎哟她所失去的一切。
我曾认为世人抱怨苦难并无过错,直到我看到外公在椅子上乐得逍遥,才发现对待苦难除了吞咽与抱怨还有更为正确的方式。
正如伊坂幸太郎《重力小丑》一书中写道:“真正重要的东西就要明朗地传达出来。就像背负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该越轻一样。”外公身后背负着六十年光阴,却像小丑在空中秋千上穿梭,完全忘却了重力。
他前不久因为肠癌而开腔切肠,他却未曾抱怨那苦痛,日日看着花鼓戏,兴起还要捏起嗓子来两句。他高声大笑,窗外空气明朗,阳光柔煦。
负重前行,嘴角扬起无尽的欢乐,灵魂高大而武威。只因常人脸上的愁苦与背负的重量成正比,稍经一坎便恨不得让话剧组将他这一生演一出大苦大悲的戏,供世人赏悲。悲与乐均极易流露,灵魂是否高大却可以选择,有些人偏爱穿着鞋子去踩自己的灵魂,直到灵魂的大半截被埋进泥土。
这类灵魂侏儒有个共同特点——极其喜爱自我矮化。我曾有一友,高一二贪玩落下了功课,高三才开始发奋学习,怎奈落下太多,屡屡受挫,索性书本一扔,在班内当个无业游民,随时视察同学的学习情况。无聊透了便趴在桌子上睡觉。一睡便是半天时间。
我曾当过去探望他的热心好心人中的一员,那日我坐于他对面。嬉笑对他:“你这一天日子过得蛮舒服,不打算舒活舒活筋骨,学习一下嘛?”
“反正学不会,我理它干嘛!”他翻了个身,咕哝道。
“啧,大家都在一起努力呢,你看我这几次也没考好。还有一两个月,挺过去就好啦。”我那时还没有体会到自我矮化是什么样子,一直努力着想将他往正道上带。
“我觉得我就不行,大不了高中上完当兵去!”听到他连自己的退路都已想好,我便再无劝导之语。
我曾期待过他恍然大悟,我也曾寄希望于人类没有那么脆弱,可他却认为世间大难,待己太薄,干脆休学一个月。等到大摇大摆地休息归来,高考也如期而至,在众人早知如此的目光中他落榜未归。
那时的他太把重力当回事,将重力放大无数倍,将自我矮化无数倍,相比于努力,他更享受重力下自己的无助感,更享受众人的安慰与鸡汤。自我矮化具有上瘾性,爱上这种迷药一般的无力感,躲在角落享受四周传来的香气,直到最后骨头酥软坏死,灵魂在自我矮化中越坠越深,万丈深渊将它一口吞下。
自我矮化是个沼泽地,落进去的人拉不上来。他深刻地感知着地球的重力,要让他想象重力消失,他做不到。因为感知重力容易,将重力当做不存在却很难。
生活是一场修行,修行的过程追求真我。刚开始修行时杂念万千,俗事缠身,还分不孰轻孰重,每每受了难便要到佛祖跟前哭诉,诉说自己寻找真经的过程如何艰险,渴望得到佛祖的一些指点。可佛祖始终微笑,说道:“真我即自我,自己寻去罢。”
生活中遇了难,佛祖那碰了一鼻子灰,便识趣地再也不在佛祖跟前诉苦,反之会讲诉一些自己感受到不断接近真我的一些瞬间。每每讲诉这些,内心便会变得明朗起来,那时总觉得时光易逝,只愿多抓住时间,便常常探望双亲,约见朋友,珍惜每一秒。
等到最后生活的苦难再次烦扰你时,你便没那么有所谓了,自知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珍惜时光,寻找快乐,便很努力地想要忘却烦恼,向这世界明朗地表达自己的喜悦。
等到最后已成徐徐老人时,早已忘了生活是修行这一回事,只是八十二那年依然唱着歌:“我没有行囊,只有一颗跳动的心。”也依然缩在椅子里大声嚷嚷:“喂!我今年可只有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