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嫂子就在厨房做汤圆。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要搁以往，根本用不着嫂子动手。母亲在灶上，父亲在灶下，老两口说说笑笑就把一大锅热腾腾、胖乎乎、圆溜溜芝麻馅的汤圆端上桌。

  还记得去年正月十五的头天晚上，母亲特意打电话叮嘱梅子过节千万别回娘家。

  俗话说“闺女看了娘家的灯，娘家穷得钉打钉”，当地有风俗，十五那天是不能看娘家灯的。

  梅子故意撒娇说：“明天你不让我回家，后天一早我和您女婿可就要出门打工了，到时候你一年都看不到我，不想我呀！”

  “丫头，想回来就回来，咱家没那么多的讲究。”梅子听到父亲在旁边搭腔。“昨天天气好，你妈和你嫂子去后山挖好些芥菜，包芥菜饺子给你留着呢。”

  “你这个老东西！就会和稀泥。老话总归没错的。”母亲嗔怪着父亲。

  老两口忘了电话这头的梅子，你一言我一语又打起嘴仗来。

  梅子摇摇头，笑着挂断电话，心想又要一年后才能见到父母了。

  不料，中秋节前夕，哥哥一个电话把她叫回家。

  梅子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父亲正在ICU里抢救。

  早上，父亲骑着三轮车去镇上卖菜，路上躲避一条野狗，人从车上摔下来，头重重地磕在路牙石上，当即昏迷不醒。在ICU里抢救二十多天，救回父亲一条命。

  梅子接受不了，几天前还打电话问她中秋回不回家的父亲，如今身上却插着胃管、尿道管，眼神呆滞的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医生告诉梅子兄妹俩要有思想准备，人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很长时间康复，具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

  医生说的很谨慎，倒是旁边一个大哥快人快语接话道：“意思就是到头来可能人财两空。”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梅子接过来一看：正规救护车出租，救护接送病人出转院。

  他俩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不久前还在地里干活的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人活着就有希望，不能放弃！”梅子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同病房的一位病人家属看梅子兄妹俩手忙脚乱照顾着病人，好心提醒，像他们父亲这种完全失能、无意识的卧床病人，护理不当就会患褥疮。而且长期卧床容易肺部感染及尿道感染，最好找个护工，他们护理起来更加专业。

  结果一打听费用，梅子和哥哥两个人每月打工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付护工费的。

  梅子特别心疼哥哥。哥哥从小患有哮喘，干不了重活，平时就在家门口找些松快的活干。好在嫂子能干，这些年在外打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挣点辛苦钱。另外还有父母帮衬着，日子倒也过得去。

  可是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要人照顾，母亲自从父亲出事，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一下没了精气神，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给孙子孙女们做的饭菜，不是盐放多了，或者干脆就没放。有一次做饭还差点把房子给烧了。

  在外打工的嫂子实在放心不下，只能辞了工作回家。

  一家几口，其中两个上学的侄儿，还有一个在医院花钱如流水的父亲，就靠以前的一点积蓄和亲友们的借款艰难的维持着。

  每当梅子看到躺在医院窄窄陪护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哥哥时就会想，如果自己当初嫁个有钱人就好了。尽管老公人不错，看到她把两人这几年辛苦打工攒的钱都拿出来，交了父亲的医药费也没说半个不字。

  最怕护士喊某某床欠费，前几天东拼西凑刚交的二千块钱，几天不到就又花没了。那天父亲有点腹泻，梅子让医生开点止泻药，可等了好长时间没有送来，她去问护士，护士不悦地说：“你家已经欠费了，缴完费才能开药。”

  梅子很羡慕隔壁病房一个病人家属，其实梅子就见到过她一次。生病的是她老公，平时都由护工专业护理，她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来看看，坐都不坐，问问情况就走。听别人说他老公没生病前是哪个单位的领导，五十出头就犯病，到现在都好几年了。

  梅子羡慕她不会因为到处筹措不够住院费而发愁，不会因为有心无力而无可奈何。

  尽管兄妹俩用心照顾着父亲，可是父亲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最糟糕的还是患上褥疮。

  梅子很自责，但每天六点起床，擦洗、吸痰、翻身、喂饭喂水喂药、处理大小便、康复运动等等等等，感觉自己已经是精疲力竭，每天晚上睡下就担心第二天爬不起来。

  临近春节，在病床上躺好几个月，靠吃流食的父亲瘦成皮包骨，身上的疮口也是越来越大。

  护士来病房催着缴费，梅子看着哥哥，哥哥看着梅子，都没说话。

  腊月二十三，小年。

  兄妹俩把父亲接回了家。送父亲出院的就是那位给梅子名片的“正规救护车出租师傅”。

  师傅临走，拍着哥哥的肩膀劝慰他：“看开点，人早晚都有那一天，你们做子女的也算尽心尽力了！” 

  听到这话，哥哥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到今天，正月过半，老天始终阴沉着脸，寒风夹着小雪花，冷到人的骨缝里。

  父亲回家前，哥哥把家里养的唯一一头猪卖了，给父母房间安装一台空调。

  开着空调的屋内很暖和，屋外却依然是滴水成冰。

  梅子手脚麻利的给父亲擦拭完身体，母亲就忙不迭关上空调，梅子刚想埋怨她，哥哥推门进来看见，一向孝顺，性情温和的他对着母亲就一通发火。

  母亲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吭声。

  等哥哥出了房门，她才委屈的对梅子说：“我就想省点电，减轻你哥负担。”

  梅子何尝不明白母亲的心思呢？一辈子不愿麻烦儿女的父母，觉得现在成为儿女的拖累，心中不知有多么忐忑不安。

  父亲还好些，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母亲，承受的更多。

  她一边用针管往父亲的胃管里打水，一边狠狠心对母亲说：“如果你和爸哪个冻感冒，那花的钱更多，哥的负担更重。”

  早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汤圆，母亲一口都吃不下，她说：“明年这时候我和你爸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梅子忍住泪，抬头看看窗子外面阴沉沉的天，心里仿佛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填充着，压抑的难受。彻骨的寒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立过春了，天气还是这样的冷，到处灰蒙蒙一片，不见一点颜色，也看不到一丝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