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小到大读了很多遍,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在诸多细节的堆积下性格逐渐鲜明起来。惟有三春之首的贾元春,无论读多少遍,始终觉得在她身上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般的朦胧感,让人看不真切。
首先,书中关于她的笔墨实在太少,全书仅省亲一回正面出场。其次,她身份极为特殊,作为皇上的妃子,她唯一的亮相也不得不克已守礼,使人难以窥见其真性情。
所幸,曹公的如椽巨笔扫过之处洒落不少细节,碎玉成珠,让我们得以看到这位贾府身份最高贵的女子的一生。
01
人最无法选择的就是出身,贾元春比大多数人幸运,刚一落地就拿到一手好牌。
她降生在大年初一,按照民间的说法叫做“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这一天出生的女孩子,贵不可言。更巧的是,元春的生日和贾府的荣国公贾源是同一天。而贾源正是为后人打下江山的首代开创者,没有他,就没有贾家子孙的荣华富贵。
因此,元春的诞生在热闹的正月里给全家带来了几分希冀和几许猜测。或许,这个命格高贵的女子今后可以为日渐衰败的贾府延续兴盛?作为一个女子,她又会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实现这种复兴呢?
除了耐人寻味的生日,元春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原生家庭,贾政和王夫人都来自实力雄厚的四大家族,是中国最传统的严父慈母的标准配置。端坐在贾府权利宝塔尖的贾母更是对这个孙女疼爱有加,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不难想象,那时的元春应该有过一段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时光。
不过,上天给谁的都不会太多。很快,元春的兄长贾珠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贾政和王夫人在他们不再年轻的时候又迎来了第二个儿子贾宝玉。长姐为母,元春责无旁贷地代替父母履行起了养育幼弟的职责。
元春,不得不在一夜之间长大。
从小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的元春,不难觉察到荣国府大厦将倾,后继乏力的命运。居安思危,她对于宝玉的期待就更甚于普通人家姐姐对于弟弟的期望。环顾家族内的诸多男子,或耽于享乐,或纵情声色,或寻仙问道,竟无一人可以担当起延续家族兴旺的重任。
元春对于这个衔玉而诞的幼弟有着望子成龙般的希冀。
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元春在弟弟身上,可谓苦心孤诣。
02
家中的美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和很多未婚的贵族少女一样,元春肩负着家族赋予的责任,以女史的身份,叩开了皇宫的大门。
皇宫的门槛有多难进?只要看看落选的薛宝钗就知道了,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宝钗样貌出众,处世圆融,她的学问让贾政都佩服不已,更有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胸襟气魄,最后依然惜败,铩羽而归。
可见,元春的硬件和软件条件都不会逊色于宝钗。
至于元春是如何从一个侍奉公主读书的女史,升级打怪进阶为贵妃的,曹公只字未书。
这中间略去的内容,我们大概可以脑补出一百集《甄嬛传》。
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的元春面临角色的急剧转换,她不再是贾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而只是一个供皇家驱遣的奴才,这需要调整心态,削去棱角,收敛锋芒。
好在,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元春是一个行事有分寸,待人有章法的女孩。在她的身上,有贵气而无骄气。九重凤阕之中,她或许不是最具光芒的那一个,但却一定能够散发属于自己的光泽。
这样的元春,想必既能勤勉奉上,也能宽厚御下,所到之处妥帖周全。在规矩森严的朱墙粉壁内,她怀揣着小心谨慎,一次次躲过明枪暗箭,踩着刀尖起舞,成为了赢家。
皇上封她为贤德妃。“贤德”二字颇值得玩味,这正是皇上对于她的总体印象和评价。贤惠而有德行,成为了元春的关键词。雅正端方之余,这更像是上级对于下属中规中矩的评价,而缺乏了夫妻间自然流露的感情色彩。
或许元春在皇上心中,从来都是敬重大于宠爱吧,甚至只是他手中用来制衡各大家族势力的一枚小小棋子。在权利的中心,谈感情未免太奢侈,上位者心念电转之际,元春和贾府就可能就会失去这份恩典。荣耀和落败,仅在翻云覆雨之间。
对于这些,通透如元春不会不明白。更令她心惊的是,回望身后,贾府的男人们没有一个可以得到朝廷重用的人才。缺少有力的外戚支持,让她生出一种如坐云端的空幻和焦虑感。当一个偌大的家族,竟然要依凭一个女子来延续荣宠的时候,当真就离穷途末路不远了。
嗅到了危机的元春,在一个个斜倚熏炉坐到明的寂寞深夜,将万般思绪和担忧诉诸于笔端,化为对宝玉的殷殷期盼:“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
03
无论如何艰难和辛酸,元春总算是走到了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所能抵达的最高处,这里最繁华,也最落寞。
贾府的上上下下只顾得上喜悦盈腮,沉浸在家族飞出金凤凰,自己变身皇亲国戚的无上荣耀里。元春的孤独寂寞冷,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万幸的是,皇恩浩荡,她可以在元宵之夜回家省亲。
短短几个小时,成了元春在全书唯一一次出场,排场之奢华浩大,令人咂舌。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在红楼梦里,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其实提前窥得家族命运的,又何止宝玉一人呢?
泛舟游览大观园的元春,在观赏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的同时,不由叹息太过奢华破费了。在一片花树银花,珠宝乾坤中,落叶知秋的元春已经隐约有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忧虑。
华丽的排场过后,终于等到了和至亲团聚的一刻,然而除了哭泣,她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
你在宫内过的好吗?和皇上的感情如何?其他后妃有没有为难你?什么时候能够有自己的子女?
这些寻常人家女儿归宁时,可以和母亲祖母坐在一起随意畅谈的话题,因为元春的特殊身份,都成为了不可以被碰触的禁忌。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终于回到娘家的元春也忍不住在父亲面前,吐露了内心的遗憾和幽怨:“田舍之家,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这字字血泪的喟叹,对于元春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松弛和袒露,但也很快被贾政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劝止了。短暂的心门乍泄后,元春又戴回了她华丽得体的面具。
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恐怕唯一让她真心感到宽慰的,是宝玉的成长。
大观园提咏诗词,元春惊喜地看到了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弟弟的才华有了进益。这让她承受的所有的痛苦和煎熬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也让今后岁月里还需挨过的无数个漫长的黑夜都有了盼头。
宝玉,是元春的希望,也是贾府未来的希望。
04
因此,宝玉的婚事就成了关乎贾府未来的大事。
而元春最为读者诟病的一点,大概就是她在宝玉的择偶问题上投了一票,通过端午节的赏赐含蓄地表明了自己择宝钗而舍黛玉的态度。
对于那些先入为主支持宝黛爱情的观众们而言,元春对宝钗的偏爱多少有些令人如鲠在喉,心生不快。
然而站在元春的角度上,这样的选择不无道理。
宝二奶奶的位置,首先是贾府未来管家的接班人,其次才是贾宝玉的终身伴侣。而贾府是一个人数众多,事务繁杂的庞大机构,日常支出多,进项少。能够做好这个位置的女人,需要有左右逢源的手腕,力挽狂澜的能力,运筹帷幄的思维。
这一切,恐怕都不是弱柳扶风,感月伤怀的林妹妹可以应付的。相较之下,薛宝钗无疑是更完美的人选。
但元春不选择黛玉,绝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位表妹。
这一点从元春对待龄官的态度上可以窥见一斑。龄官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黛玉的侧影,尤其是她孤高自许,不曲义逢迎别人的性情,可以说和黛玉如出一辙。即便对方是贵妃,龄官也要坚持唱自己想唱的曲目,绝不因对方势大而屈就。
而元春面对这样的拒绝,也丝毫不以为忤逆,反而越发欣赏这个小姑娘。如此的坦荡率性而为,对于平时不得不处处隐忍的元春来说,显得难能可贵。
以此类推,如若不是生在急需重振门楣的大家氏族里,元春或许不介意为弟弟选择黛玉这样一位伴侣。毕竟,她有阔大的胸襟,更有容人的雅量。
但元春所处的位置让她不得不保持冷静和清醒。为了家族的未来,她必须压抑各种情感因素,理智地选择一位可堪重任的弟媳。
这是一种牺牲,也是一种成熟。
05
省亲过后,元春不再露面。轻轻一道懿旨,将大观园赐予众多兄弟姊妹作为读书的居所。花团锦簇的大观园,从此成了这群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们避开俗世污浊,畅享人生的乌托邦。
自己不曾拥有过的青春和快乐,愿她们能有。
这样慷慨的手笔,这样深情的馈赠,非元春不能做,非元春不能为。
在后面洋洋洒洒的章节里面,元春静默地隐身在红楼儿女的身后,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当她们在描鸾刺凤,斗草簪花的时候,元春或许在克己奉圣;
当她们在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的时候,元春或许在明争暗斗;
当她们在踏雪寻梅,题诗作画的时候,元春或许在暗自垂泪。
暑去秋来冬复春,大观园里的儿女度过了多少静好的岁月,元春就兀自背负着华丽苍凉的头衔前行了多少年华。
这个惹人疼惜的女子,一步步走得哀艳而笃定,让人心生敬佩。
她深知,自己的行将踏错,只会给整个家族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命运如此,夫复何求。
你们岁月静好,我自负重前行。
即便最后还是躲不过虎兕相逢大梦归的悲剧,也要尽我所能,给家人庇佑。
如有来世,唯愿生在贫寒之家,享阖家欢聚之乐,过快意潇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