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八。内心躁动不安，总以为自己是个牛逼人物——不，总以为自己将成为一个牛逼人物——叱咤风云，万众瞩目。

那年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忘记现实，忘记将要到来的高考，忘记母亲充满殷切企盼的面容。

那个时候我想，人生有千万种可能性，而高考只是其中最平庸的一个。我憎恨高考，同时憎恨那些为了高考而拼搏的人。他们多俗呀，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平凡的。而我，要么不平凡，要么去死。

但——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平凡的活着。这些都是后话，我不想多说。

正是那个时候，我遇到那个女孩。

我不想描述她长什么样子，她是否漂亮，是否性感，是否笑得像个天使。她是这么这一种人——她懂你的一切，她永远支持你，永远陪伴你。在你最辛苦，最沮丧，最落魄的时候还会不离不弃。她懂你每一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懂你的与世俗不同的想法，懂你的一颦一笑。可能有时候她不赞同你，但她会主动的与你沟通。她和你的频率息息相通，和你的磁场相互吸引。她会和你永远在一起，从不会担心她会离开，从不担心她会让你失望。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孩，如今我活过了大半辈子，仍没有忘记她。

那个时候我失眠——我知道也有很多人失眠，他们为了他们的高考失眠，而我为了我的十八岁以及面前铺展开的广阔的人生失眠。

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我总是偷偷溜出去，在我生活的那个空间内四处游荡。每次游荡，我的体内都鼓荡着一团热热的气，我想冲出去，冲出困住我的边界，冲出让我想要死的束缚。

终于在一个夜里，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附近，我遇到了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李小姐。

她经营着一家商店，在夜里也不会关门的商店。我莽莽撞撞地闯进去，想找到一种符合我口味的饮料。 那个时候我看到她——她在货架前面的一张沙发里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一张电视机。电视机里放着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叫“落水狗”。我至今仍爱看这部电影。

我怎么也找不到想喝的饮料，就坐在她旁边的沙发里看电影。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根本不看我一眼。

她喝着一杯饮料，每过十分钟就要喝一次。当她把那一杯饮料喝完的时候，眼睛仍旧盯着电视，问道：“你喝点什么？

“和你一样。”我答。

她的饮料，刚刚符合我的口味。

当这部电影播完后，我们就聊电影。过了零点，我们就出了商店，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里。这个时候我的心是安稳的，体内的热热的气也消散了。世界好像是另外一种模样，就像那条死的龙被点上了眼睛，忽然就活了过来。

“你知道那条龙吗，被人画在了纸上，动都动不了更别提飞了。”

李小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不是动不了，是它不敢。需要勇气的。”

我们走到李小姐的住处。那是一栋很温暖的小房子，仿佛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我记不起房子内是如何摆设，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就像我记不住李小姐的脸，只记住了对她的感觉。

音箱里放着“梅花落”，乐音如水，往四处浸透。李小姐去洗澡，水声哗哗，和音乐纠缠缭绕。

李小姐裹着浴巾出来。头发湿漉漉，于是她侧过头，不断地用毛巾擦拭头发。

我也去洗澡，水声哗哗，盖过了一切声音。

李小姐告诉我：“人呢，不是主体，梦才是。每个人都是一场梦，有的梦奇诡，有的梦平淡，有的梦荒唐，有的梦绚丽。”

“而我的梦，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我，开始在我身上作画。那个时候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她的床上，我刚刚十八，躯体饱满，皮肤光滑。

她手持画笔，从我的胸膛开始作画。这个场景，在我十八岁以后的所有时光里，都鲜明如画，都充满了神秘感和象征意味。

李小姐的指肚温润如玉，在我的身体细细地摩挲着。湿发偶尔滑落一滴水珠，洇湿我的一大片肌肤。

李小姐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上作画。

“我曾经想画出来一个美好的世界，但我的梦该结束了。”

“有些梦会夭折。当一个梦结束了，人也就死了。”

“你不会死的。”我忽然眼眶里充满泪水。

“所以呢，我把我所有的梦都送给你。”

我无法描述那个时候我的痛苦和悲戚，那种因为目睹一个梦的死亡而感到的绝望与无奈。

到后来，李小姐开始战栗。她用画笔画满我的全身，最后在我的脚底结束。我仿佛被一个无比美丽的世界包裹了。虽然我看不清那个世界的真相，虽然那种感觉是那么飘渺和虚无。但那种美以及沉浸于美的感受让我永生难忘。

李小姐随手将画笔抛弃，神情就如同抛弃的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我看到她闭上眼，轻咬着嘴唇，头发丝都在颤栗。

我们开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仿佛吐出的烟雾能让枯涩的眼睛明亮一些，能让一个梦的死亡变得轻松一些。

此后，我十八岁所有剩余的日子，我都在寻找李小姐。我逛遍大大小小的商店，在深夜里四处游荡，看了一遍又一遍落水狗。可李小姐就像她的忽然出现一样，也忽然地消失了。

关于她的梦结束了。

哦，不！关于她的梦活在了我身上，活在我的每一寸肌肤，活在我的每一缕呼吸。

如今的我活过了大半人生，我冲开过桎梏，却囿于更大的蕃篱。我不顾一切的呼喊过，追逐过，曾离李小姐的那个美好世界一步之遥，可却从未抵达过。

我平凡着活着，勇气一日日地磨损，经历了太多风尘的心脏一日日地麻木。

岁月就像一张磨砂纸，所有坚固的，所有昂首挺胸的，所有不屈的勇敢的都会被磨掉。而那些磨不掉的，譬如十八岁的李小姐，将成为一场漫长的梦中最闪亮的星。

如今的我前方暗淡，关于我的梦似乎也要结束了。在我残存的一点时光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怀念那个奇妙的夜，想念李小姐的一杯饮料，想念一起坐在沙发上看落水狗，想念李小姐指肚的温度，想念她的绚烂的画。

我知道，李小姐正是用那个奇妙的夜，用那个奇妙的夜带给我的半生的怀念来陪伴我。她未曾离开过，而是用一种奇妙的方式陪伴我半生。

如今我的梦也要死去。我所有的期盼是——当我的梦死去后，李小姐会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