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认乔穿制服的样子很是硬朗帅气,多年的军旅生活给了他一副精壮的身材和凌厉的行伍气息,单从相貌和气势上来说,他可以抵得上我十七八岁时梦中情人的标准。
我用拇指满满抚摸在左手无名指上,那里的肌肤比别处要细腻光滑得多,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我一笔一笔地描绘完“LOVE”的每一个转折。
这个动作我做了三年。
乔俯身为我倒酒。我看着酒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流下,浅浅盛满杯底。
穆清总是笑我不懂酒还常常硬撑着喝,其实他自己一点也不会喝酒。我生日那天晚上逼着他喝了两杯,没多久他就脸色涨红,笑嘻嘻地抱着我唱歌,一向歌声温润动听的他第一次把歌唱得那么难听。
想到这里我弯了弯嘴角。
乔看过来,冲我微笑:“看起来你不是很紧张?”
第一次遇见乔是在他们的军营里,当时我刚采访完史密斯上校,乔一直站在一旁,我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转头,乔冲我点点头,弯了弯嘴角,就立刻转身跟在上校身后离去。
我有些愣怔,军营里可不是谁都会给你好脸色的,战事吃紧,大家的表情多少带着几分冷肃。
我笑了笑,将稿子装进背包里,转身离开。
“易卜拉欣—,”我带上房门,把背包随手扔到床上。“让我看看你的大作——”
易卜拉欣闻声抓着蜡笔和纸带着几分踉跄地冲我跑过来,我弯下腰接住他。
“今天画了什么?”我摸摸他柔软的棕色头发,笑着。
易卜拉欣指着纸上一团彩色的人影,“是夸—父—”他还不太会念这两个字,声音有些含糊,“夸—父—”他再次认真地念着这两个字,“追—追着—追着太阳。”
他水润的眼睛因为这认真而用力睁大,墙上的小窗透进来几缕阳光,映得他黑曜石般的瞳孔如星光闪烁。
我无法移开视线。
那是你的眼睛,阿欣,和你的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当你睁大眼眸中有着水雾的时候,那简直是世界上最打动人的眼神。你和你爸爸一样,双眼皮大眼睛,不像我,又小又是单眼皮,显得无神又寡淡。你爸爸总是嘲笑我的眼睛小,说我一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还故意摘下眼镜对我眨着他的大眼,总是那么不正经。而阿欣你就乖多了,你站在我身前拿着玩具枪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战士,让我那么想抱紧你,把你抱在怀里,永远,永远不放开。
我没说话接过乔递过来的酒杯,有些莽撞地高高举起杯子,不等乔要说什么就仰头喝起来,酒杯差点扣在我脸上。
乔冲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放下酒杯,压下不适感。
我其实不喜欢酒的味道,但总是想试试自己的酒量,而每次没怎么喝就因为不喜欢酒味放弃了。
但这次我无比需要酒。
乔正再次俯身,将酒刚倒满杯底。
“帮我倒满吧。”我没看乔,指了指杯子。
乔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别害怕,我只是......”
“我没有害怕。”我打断他,收起乱纷纷的思绪,对他弯了弯嘴角。
乔不说话,默默将杯子倒满。
沉默半晌,还是乔先开口。
“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来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乎在思索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一段时间。你很特别,很漂亮。”
我笑了。
我可不算什么漂亮,相貌平平,小眼睛圆鼻子,五官扁平,再加上长期在战火中奔走,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不过,可能不同民族审美不同吧。
“不,我说真的,宁雨。”乔语速加快。
他的中文很蹩脚,我的名字被他的英文腔说出来,显得有些怪异。
我克制住自己身为记者想要纠正他发音的强迫感。
穆清从不会这样叫我,他总是喜欢喊我雨。“雨,”他的声音温润清朗,“雨。”
我切着土豆,听穆清一遍遍喊我的名字。
“怎么了,怎么了?”我没好气地说。
“没事,雨。”穆清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冲他翻个白眼。
“女孩们都在家里享受电影和爆米花,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样,当初刚来战场地时候,害怕吗?”乔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
“还好吧。”我回答。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穆清总说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成为一个记者的。
我大口喝下两口酒,故作几分轻松地对乔笑了笑。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在易卜拉欣家里。那时你在报道,你还没发现他。”
我神情讶异。“那时候你就......”
“是。”乔微笑着打断我。
原来那时候他就发现易卜拉欣了,原来那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原来那时候,他就算好这一切了。
那天下着雨,裤脚上沾了泥土,我有些烦躁。
我走进支离破碎的废墟堆,举着伞和话筒对着摄像机语速飞快地报道,不远处军队正集结,响亮的报数声回荡在雨中。
“收工了。”小李面无表情冲我摆摆手,转身离开。
战场上呆久了,就会渐渐麻木。初来乍到时的紧张害怕不适都慢慢不见了,只留下压抑环境里的麻木感和冷肃感。
我低着头慢慢走,看着脚下破碎的墙壁,其上密密麻麻的弹孔清晰可见。我随意用脚踢开一块墙壁残骸。
我愣住了。
残骸脏污,依稀可看清其上用绿粉笔画着的一所房子,烟囱里冒着烟,两扇圆形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卷卷的头发垂下来,露出大大的微笑。笔触稚嫩,线条歪歪扭扭,有些地方已经模糊得分辨不清。
但我一眼就明白这画的是什么。
因为你曾经也画过。
你举着手中的画,握着一根蜡笔离开你爸爸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我跑过来,满脸兴奋。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了你,和房子,做饭。”你的声音软糯不清晰,却甜得像蜂蜜。
“嗯嗯,在哪里?”我弯腰俯下身子。
你指着画,房顶被你涂成彩虹的颜色。你小小的指头伸出来,指着其上圆形的窗户里那个头发乱乱又有些卷曲的女人。
“这里,这里,这是你,在房子里,做饭。”你声音因为兴奋而显得急促。
我看着你睁大的眼睛,看着你在阳光下发亮的瞳孔,然后像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勾起手指,轻轻刮刮你小小的鼻子。
“我的小天才。”
我再次笑了,勾起手指,刮了刮易卜拉欣的鼻子。
“你真是个小天才。”
易卜拉欣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刚平静下来没多久的空气再次变得喧嚣,轰鸣声不绝于耳。
易卜拉欣的笑容有些凝滞,我感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我紧紧抱住他。
“别怕,别怕。”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有我在。”
废墟掩埋的地窖里有些阴冷,散发着盛放多时已经生了芽的土豆的味道,显得陈旧死寂,出口窖盖的缝隙洒下几缕光线,灰尘在其间缓缓移动。
男孩蜷缩在木桶后面,从这里望去,我只能看到他卷曲柔软的棕色短发,和旁边露出的一角灰色陈旧的衬衫在微微颤动。
“你别害怕,”我将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就像为快要入睡的阿欣讲故事一般,轻柔而梦幻。“我不会伤害你。”
男孩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你几岁了?”我带上几分笑意说道,右手轻轻地抚摸那片残骸。“你也喜欢画画吗?房子里的那个人是你妈妈吗?我儿子也特别喜欢画画,他很厉害呢,他把我讲的故事都画下来了。你听过夸父和嫦娥的故事吗?中国的故事你没听过吧?那里有好多神奇的传说......”
男孩似乎想探出头来,但又立刻缩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地走向木桶,男孩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定很好听吧,和你的画一样。”
我蹲下身子,看着垂着头蜷缩成一团的男孩。
“Ibrahim.”
很多人喜欢将Ibrahim译作亚伯拉罕,新闻稿也总用这个翻译,但我还是执意将它译为易卜拉欣。
这个名字多像你,阿欣。一样的充满朝气,充满希望。
我和你爸爸在你还未出生时就开始为你起名,想给你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名字,为此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耐着性子读完了《诗经》和《楚辞》的每一篇,将每一个可以用作名字的词记下来,记下它们的涵义,记满我的笔记本。
你爸爸劝我不必这样麻烦,我白他一眼,“这怎么能叫麻烦?这可是给宝宝起名字。”
“是是是,你说得对。”你爸爸哄劝我。
可是等到你出生了,我还在二十多个名字中纠结,不知该选哪个。
“叫他穆欣吧。”你爸爸轻拍着睡着的你轻声说。
“这也太随便了吧,”我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认认真真想个名字?”
“我认真想了啊。”你爸爸认真地点点头,“‘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欣就是生机勃勃,是快乐也是希望,多好的名字啊。再说了,”你爸爸又笑嘻嘻地说,“先这样叫着,你不喜欢以后可以改嘛。”
“那好吧,”我无奈点点头,“先这样叫着吧。”
“Ibrahim.”我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真好听。”
易卜拉欣微微抬头偷偷看向我。他的眼睛又亮又大,此时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眼神带着几分畏惧、紧张和戒备,像极了阿欣摔坏我摄影机蜷缩在穆清怀里委屈地望向我的样子。
我冲他微笑,“你愿意听我讲故事吗?”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乔神情带着几分不解。“你们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有时候,我们信缘分。”停了停,我又问道:“你们应该没这个说法吧?”
乔笑了。“缘分啊,”乔慢慢地读着这两个字,“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我点点头,“多谢了。”
我转头看着怀中熟睡的易卜拉欣,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小嘴微张着,呼吸平稳安详。
你睡着也是这个样子。
我低头吻吻他的脸颊,将床头的灯熄灭。
一切沉入寂静。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声音,似乎是一场战役刚刚结束,硝烟依旧没散去。阴沉的天空下,好多好多的飞机悬空在那里,时间定格在它们被击中的那一刻,一架战斗机撞向大楼,大楼被拦腰折断,破碎的玻璃残骸悬浮在空气中,静止不动。
梦醒过来已经天亮,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每一架飞机的样子,它们是你四年来积攒的所有飞机模型。你常常带上护目镜,闹着要你爸爸把你架在脖子上,大喊一声“前进!”享受飞在天上的感觉。
我笑了。
易卜拉欣似乎察觉到我醒了,半睁着朦胧的睡眼,翻了个身。我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我要去工作了,别让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记住捉迷藏的暗号了吗?”
“三声长—两声短—”易卜拉欣带着睡意用软糯的声音回答。
我笑着亲亲他的额头。“再见。”
我背上背包,打开门。
面前士兵壮硕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我遮蔽,我感到心脏猛地一停。我立刻装作不在意地拉上身后的门,随意地问道:“怎么了?”
士兵越过我头顶撑住门,不让我把它关上。
“听说你私藏敌军俘虏,我来彻查。”
我遍体生寒。
“不,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有四岁!这算什么俘虏?这你们也俘虏?”我嘶喊着,被反剪着双手抓住地易卜拉欣抽泣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浑身颤抖。
我想起你在床上跑着一不小心摔下来,尽管地上有厚厚的地毯,我还是听到你摔下来发出的那一声闷响,你忍着不哭出来,但大滴大滴的泪珠还是从眼中滚落。
“你们放开他!”我闭上双眼,滚烫的泪滴沿面落下。“不——要——”
我看着易卜拉欣挣扎着被带走,渐渐消失在我面前。
你和你爸爸离开时的那种感觉再次席卷我全身。就像我独自一人站在医院,你们盖着干净雪白的床单,面容安详,一切如同以往,我轻戳你肉嘟嘟的脸颊,你皱着眉头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撇撇嘴继续睡。但这一次你没有动,我推推你爸爸,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嘟囔着“怎么了”,你们都一动不动。
我呆呆地站在床边,感觉整个世界像老照片一般渐渐泛黄,虚幻得如此不真实,飘渺得像是梦境。
这要是场梦就好了。
这为什么不是梦呢?
我的手脚冰凉。
“其实没那么严重的。”乔优雅地转着手中的酒杯。“你没有必要太过抗拒我。”
乔俯下身子,贴近我。
我的身体变得紧绷。自从穆清和阿欣离开后,除了易卜拉欣,我就再没有和谁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这个距离让我觉得紧张。
我试图放松自己。“没有,只是有些不习惯。”
乔笑了,“没关系,慢慢来。”
乔再次俯身为我倒酒,这一次没用我提醒就倒了满满一杯。
我再次轻抚无名指上那块明显比别处细腻光滑的皮肤,慢慢描绘“LOVE”的每一笔。
易卜拉欣看着我。
“你是不是要走了?”他的神情带着委屈和恐惧。
“怎么会?”我微笑着注视他的眼睛。“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拿着这个。”我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戒指样式已经过时,上面刻着的“LOVE”的每一笔我都无比熟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我把戒指放在易卜拉欣胸前的口袋里。
“帮我保管好它,”我摸摸易卜拉欣软软的鬈发,“我明天就会回来取。你会做好的对吧?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
易卜拉欣端正了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会的。”
我笑了。
阿欣,上一次我没有守护好你,只能看着你和爸爸离我而去,那一定很疼吧?冰凉的大卡车那样无情地撞倒你们,一定特别特别疼,我想你那时候一定会努力忍着不哭,但泪水还是不停地滚落。这一次我不会了,我一定一定,用我的全部去守护。
门陡然被拉开,光线瞬间闯进来,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门口的乔逆光而站,投下大大的影子将我遮蔽。他向我伸出手。“宁雨。”
我微微一笑,将手搭在他手中。
乔抬手抚上我的发梢,用食指轻轻缠绕把玩。他俯下身靠近我耳边,“你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吗?”
热气在我耳边缭绕,让我的身子再次变得僵硬。
我面色仍旧不变,搭上他宽大的手起身。
耳边我一直听不惯的略带忧郁的蓝调响起,我搭上乔的肩膀,迈动舞步。
穆清知道我听不惯蓝调,每次跳舞时他都会放古典曲目,关上灯,点上蜡烛,在昏暗的光线下慢慢迈步,并且每次跳着跳着总会撞上什么家居,然后我们大叫一声,像两个小孩一般笑个不停,几乎从未有一次完整地跳下来。
我和乔跳的很顺利,没有什么明显的错步,没有撞到墙或是家居,更没有笑得停不下来,就这样跳着,听乔说着军营里的琐碎小事,不时点头弯弯嘴角。
乔停下,看着我搂紧手臂。我有些微喘,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他低头对我微微一笑,“跟我来。”
我被搂着一步步走向乔的卧房,倒向有些硬的大床。灯被关上,黑暗中,我似乎看到阿欣的脸,看到他堆在地上的恐龙玩具,看到他精心收藏的飞机模型,看到他笔触稚嫩的画,看到他握着蜡笔挣脱穆清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阿欣,这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了。